一簾之後,闌珊燈影。桂鴻山還是看到那條躲躲藏藏的手臂。
宣淫之際兩人都卸下防備。
琅玉身上隻淩亂披着件霜月色绫羅寝衣,瘾症纏身,周身滾燙。今日的藥似乎沒甚作用,琅玉虛弱地胯坐在他身上顫抖。媾和颠簸,如破春冰,帶出冰下層層戰栗的水紋。桂鴻山餘光挪移,瞄到羅衣下纏繞裹覆着層層泛黃的紗帶,蠶繭一般裹着肌理流暢的小臂。桂鴻山聞到苦而微涼的藥粉味兒。
确實是傷了,藥粉用量不算少。可區區貓爪撓了一下而已,何至于這樣大費周章呢?
好容易撥出的理智,很快沉淪殆盡……他和燕琅玉在榻上糾纏。
……
……
夜太靜了。
宣洩過後,琅玉離開了他的懷抱,躺在一邊。
桂鴻山半夢半醒,心頭無端浮出空蕩蕩的寂寞,如同從前無數個在涼川的夜晚。他在昏與醒之間輾轉,這時猛然摸到身前是有個人的。
他蓦的醒悟,睜開眼。
遙遠處傳來隐約狼鳴,聲聲悠長,似滿月夜裡的獸嗥。
燕琅玉枕着自己的手臂,側卧在他旁邊,眼睛微睜,有些失神地望着暗金色床帳。
依稀之間,桂鴻山回憶起今日收到一條告急兵報。
北方戎夷進犯。
調兵北上則南面必定空虛,韓歧将有可乘之機;出兵南伐,京畿又防守不足。沒有任何休養生息的時間,他奪京之後南北兩方掣肘,腹背受敵。北伐和南伐,他要選一個。
有朝臣勸他遷都。放棄京師,回到涼川,在涼都建宮。
涼川,生他養他的地方……他那麼熟悉,不如從頭再開辟出新天地,好過這個前旻遺都,滿目瘡痍。可這京畿重地,畢竟是桂家祖宗從前世代效忠的朝廷,這龍樓鳳阙也曾流出過無數天恩聖旨。就這樣舍棄,他心中有說不出來的遺憾。
再者如今烽火亂世,北地天災已久,哪有餘力再大興土木、造城建宮呢。
遷都,他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
腦中憂慮無盡,桂鴻山再睡不着,隻是靜默望着帳頂。他想問問琅玉……他該怎麼辦呢?但始終沒有開口。他并不是很願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給對方。前太子明明已經成了他的折翼禁脔,但他對前太子仍有無可言喻的戒備警惕。他究竟在怕什麼?
他自己也說不清。
也許是燕琅玉太難以捉摸了。那種微妙的沉穩與處變不驚,令他漸漸折服,也令他覺得不可思議。偶爾他也想過,落入敵手的人若是自己……自己能像燕琅玉一樣嗎。
他不敢想下去。
愛欲之外,原來他們有着如此懸殊差距。
正這樣想着,他聽到燕琅玉的呼吸愈發平穩,直至阖眼,最後腦袋從小臂上滑落,額頭抵住他的肩膀,竟是無知無覺間睡着了。
桂鴻山靜躺着,放松身體,後來連呼吸也放緩了,在享受這片刻安甯。
心頭有八方重壓,桂鴻山久違的夢魇了。
他聽到耳側無數厲哭嘶吼,凄恻無比,伴随着戰場上各式各樣将死之人的驚叫與呻吟;被大镋削斷蹄的跛馬、被刀斬去一半的人的軀體,豁開肚腹,紅殷殷白花花的腸子從裡面流出;桂鴻山頭上臉上處處濺着腥熱的血,那血逐漸也在朔風中變得冰涼。
他手中的刀被腥血潑灑,刀柄滑膩無比,幾乎握不住……百種聲音千種畫面混雜而過,他仿佛身處冥羅地獄,看到百鬼夜行。
一叢叢人獸不明的鬼怪擁着一攤肥膩的白肉,像扛轎子一般扛着,定睛一看,那肉上居然長了雙眼睛……桂鴻山發出一聲惡心的呻吟,頭上冷汗淋漓,他目光回避這些詭景,卻在不經意間的一側頭時,遙遙看到了穿着衮冕的燕琅玉。
他難以置信地走近了些,發覺燕琅玉坐在彩燈山棚擁護的祭壇之上,地下的小鬼已經在他周圍堆滿了幹柴,他們舉着綠幽幽的鬼火火把……想要将琅玉燒死獻祭!
桂鴻山抄起不知何處來的大刀,一刀砍死了兩個小鬼,黑黢黢的血飛濺于彩燈之上,光影跟着晃動不定,牛頭馬面嘶吼着來驅趕他!他被一道無形之力拉開,無法再靠近一步……他們之間猶如隔着天塹!
他擡起頭,看到彩燈簇擁之上、祭壇中央,高座中,冕旒之下是燕琅玉慘白的一張臉!隻是人比當初在文華殿見着時更顯得形銷骨立,眼眶深深凹陷,整個臉頰再沒了光彩,槁如骷髅……瘾君子與阿芙蓉!!
阿芙蓉——!
……燕琅玉死了。
桂鴻山發出一聲驚叫,他猛地醒了過來!
眼前是斑斓的金影在一通亂閃,缭亂的彩燈、腥臭的黑血……種種曆曆。
額上身上冷汗如注。
桂鴻山入睡時本就穿着單衣,此刻在夜風裡又被吹出個哆嗦。帏帳間是自己深沉滞重的呼吸聲,似某種困獸的呻吟。
他一手扶着額頭,一手不經意間摸過床上的錦緞被子。緞面軟滑,卻汲取了早春的寒意,莫名有冰水般的觸感,激得他一個哆嗦。
幻象罷了。
他冷靜下來。
内殿不遠處燒着銀絲長炭,金銅仙鶴爐裡燃着安神幽香。此刻手中的被子摸起來似乎又恢複了尋常時候的柔軟與溫暖。
他随便又在那裡掏着,摸索着,驟然摸到一具溫熱的身體。光滑與彈性為他飄忽的心神增添上真實感。
這種真實感也讓他逐漸覺得安心。他在那兒摩挲了一陣子,似乎是脊背,後腰。他低下頭。
是安睡在他身邊的燕琅玉。
香燈萦暖,玉色的肌膚仿佛正胧着一圈柔和光影,映襯着頂上清正的眉目。修長的兩眼放松閉着,直鼻薄唇,還是與醒時般端方無二。那神色清貴如故,莫名有種對芸芸紅塵的悲憫;像是他藏于床帏間的一尊冷玉觀音。
桂鴻山腦中或心頭的那些惡鬼羅刹仿佛因對方的存在而都不敢靠近。耳畔偶有嗡鳴,斷續的厲哭與嘶吼聲也在甯靜中湮滅而去。四周又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一聲布谷鳥的輕叫。
就這樣,桂鴻山望着對方的睡顔怔怔坐了一會兒,才又重新躺下。
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匹惡狼,已經在冰天雪地裡奔走了千萬裡。他鑽進燕琅玉的被窩裡,像是回到一個昏黑而溫軟的巢穴,他在那裡伏身安心盤卧下來,享受着撫摸與流淌湧動的愛意,被風雪凍到堅冷的毛發也在此間融化,變得柔軟順滑。
……
*
幾日轉眼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