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3日傍晚五時七分,最後一滴葡萄糖正在輸液管裡泛着琥珀光。護士橡膠鞋跟與地膠摩擦出奇異的韻律,她背在身後的手突然變出彩虹——紅藍條紋書包晃到我眼前,拉鍊墜着的塑料星星撞出叮鈴,比住院部窗外的殘陽更燙。
隔壁床的姐姐把臉埋進我的懷裡,淚珠滲進單薄的布料,開出鹽堿地的花。昨夜她偷藏的千紙鶴正從病号服口袋探出頭,喙間銜着用棉簽寫的告别信。母親打包奶粉罐的窸窣聲裡,我們用吸管在空中畫交叉的彩虹,直到輪椅碾碎光影,姐姐突然撕下輸液架上的膠布,将我們的小指纏成并蒂蓮。
防火門吞噬輪椅的瞬間,整層樓的監護儀突然響起海嘯般的蜂鳴。那個書包在返鄉大巴上沉默地膨脹,直到十年後我在夾層摸到褪色的便利貼,護士的字迹像未拆封的處方:"請收好你新補的月亮,從此陰晴圓缺都是完整。"
今年梅雨季來臨時,書包再次洇出省軍區醫院走廊的潮氣。千紙鶴仍在記憶的平流層遷徙,翅膀永遠朝着2007年住院部三樓西的坐标。母親此刻在廚房擦拭書包的彩虹條紋,水珠順着她的皺紋流成銀河,仿佛在為某個未完成的黎明重新抛錨。
《泡沫飯盒豢養的恒星·續章》
2007年8月27日深夜,省道旁的小旅館霓虹燈牌漏電,"賓至如歸"的"歸"字抽搐着暗紅光芒。母親用額頭抵住我發燙的太陽穴,睫毛掃過我殘缺的上颚,像在檢測命運退回的殘次品是否還有轉圜餘地。體溫計裡的水銀柱正在暴動,她卻摸出最後兩枚硬币,換來印着淡藍海浪紋的泡沫飯盒——這種即将被時代淘汰的容器,此刻正捧着整個宇宙的恒星。
鹵豬蹄在泡沫塑料盒裡顫動出琥珀色漣漪,油脂滲進米飯的溝壑。母親撕開肋排的動作,與省城醫生剝離我腭裂黏連物的手勢驚人相似。我發炎的齒列成為祭壇,供奉着焦糖色皮肉與蒼白的粥,床頭燈把她的側影投在黴斑牆壁,拓印出原始洞穴的哺育壁畫。
後半夜退燒時,吊扇把潮氣切成細碎年代噪點。母親蜷在彈簧崩裂的躺椅上,掌紋還沾着鹵汁的油光,那些從泡沫盒逃逸的熱氣穿過二十年光陰,在今夜擊中握着銀質牛排刀的我——原來米其林餐廳的水晶燈,照不亮那盒顫抖的米粒刻寫的古老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