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自己大難不死，遇到安氏夫妻是上天對她的垂憐，可從未料到進入安家方是她一切噩夢的開始。

當安氏夫妻将其年僅三歲的幼子抱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同她說着，“慕青，這是廣嗣，亦是你來日的夫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安家媳婦，随紫溪、廣嗣一般喚我二人爹娘。日後你須得事事以廣嗣為先，待你及笄再嫁于廣嗣，在此之前你便陪着廣嗣歇在他屋中。爹娘在你将死之際救了你一命，給了你一口飯，爹娘不求你能給爹娘養老送終，但求你銘記這份恩情，好好待廣嗣，讓我安家接續香火。”

這一刻，安慕青方明白安氏夫妻救她之時打得是何主意。她已想不起那日驚聞此言的她是如何回應這一切的，她隻記得那将她折磨了三日三夜的溫病，那在她口中留下永遠無法沖淡的苦澀藥味。

還有那兩張她從未在長者面上見過的慈愛的笑顔。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她從遇到過安氏夫妻，她真希望在爹娘抛下她的那日她便死了。

歲月悠悠，轉眼已是及笄，安家依言給了安慕青與自己幼子一場大婚，可她終究無法違背自己的心。她刺傷了安廣嗣，沒有絲毫猶豫的，在安紫溪破門而入的那一瞬。可四目相對的那刻，安慕青在安紫溪眸中看到的卻不是驚駭與惱怒，而是——

心疼。

她逃了，在安紫溪的幫助下，趁着夜色永遠的逃離了安家。

造化弄人，誰都沒有料到安慕青無意中的一刀徹底斷送了安家的香火。那之後，安氏夫妻為了給獨子求藥近乎耗盡家财，最後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安紫溪身上。他們苦苦哀求長女嫁給半百商賈為小妾，求長女看在與幼子姐弟一份的情分上幫幫他，幫幫安家。他們痛斥安慕青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們咆哮着要将她殺了解恨，他們悔不當初，他們痛心疾首，隻道當年不該救下她。

他們怒斥安紫溪幫着外人，他們将她綁起作勢要送入商賈府邸，她拼死掙紮，她以死相逼，卻未能換來安氏夫妻片刻的猶豫。這一次，換她不再有絲毫留念的逃離，她放了一把大火，在這最為平常的一夜燒盡了一切，亦讓她看清了一切。

她輾轉來到安慕青信中提及的郢都，得知那與她斷信許久的阿姐而今成了帝妃。她滿心歡喜，她費盡周折靠着從安家帶出的細軟塔上了福公公，如願入了鐘粹宮，從此脫下女裝成了内監。可當她再見到安慕青的那一刻她方明白她一直以來懷揣着期望與祝福想要見到之人早已被這深宮摧殘得不人不鬼。

她的阿姐曆經喪女之痛，孤身困于這冰冷的宮牆之内，日複一日，直到死亡将她吞噬。

收回思緒，季湘望着天邊的雲霞長歎了一口氣。至于那涉及何皇後的第二件事，季湘深知眼下還不是時候。若要一擊斃命，她還需精心謀劃一番。

“三殿下可是乏了？可要奴才去差轎攆？”

喜兒聞聲将手中披風往季湘肩頭披去。季湘拉住搖搖頭，“無妨，此處離曲台殿已是不遠。”小桂子颔首應下，他想起在鐘粹宮見及的那二人複道，“是了，奴才與喜兒适才在韶妃娘娘那見到了曾萍萍與石芳。”

小内監說着用手肘戳了戳喜兒，後者瞪了他一眼道，“那倆妮子未等到三殿下，讓喜兒與小桂子給三殿下帶聲好，說是沒有三殿下便沒有她們今日，她們在鐘粹宮一切皆好，韶妃娘娘待她們亦是極好。”

喜兒頓語瞧了季湘一眼繼而道，“眼下鐘粹宮大小事宜亦已漸自交予她們之手。”

季湘了然，安紫溪之事這段時日她多少亦從曾石二人的口中有所知，她們不清楚小祥子真實來曆，但卻未少偷瞧到小祥子與韶妃親近。時下安紫溪身份已明，季湘思忖着待下回見及二人還需細細叮囑一番。

夜色漸深，遠處的宮道内燃起錯落的火光，兩個身影迅速閃過，燭燈晃動，随後歸于平靜。耳邊蟲鳴聲漸止，二人一路乘風止于一處宮門外，季湘借着月色擡眸看去，古銅色的牌匾上刻印着遒勁的三字。

“軍機處？”季湘低喃出聲。

楚景甯轉眸看向她，“湘兒可知這軍機處的來曆？”她推門而入，季湘停頓一息快步跟上，“湘兒知之不多，在上官府時曾聽得上官大人提及一二，道是這軍機處乃我朝開國女帝始建，目的在于朱批奏折的彙繳。”她不勝其解，“姑姑帶湘兒來這處是？”

二人漫步院中。

“不錯。大熵建國之初，筱帝始設軍機處，規定朱批奏折在發還執行後統一彙繳軍機處。你父皇登基後進一步規定但凡朱批奏折皆須由軍機處謄抄一份用以留存。”楚景甯将季湘帶進屋，她吹亮火折子燃起架上兩盞燭燈。

火光驅散了黑暗，季湘拾起燭燈朝前照去，周遭一切瞬間變得清晰，眼前鱗次栉比堆放着數不勝數的奏書。楚景甯邁步朝裡，“湘兒，這處。”季湘收回思緒疾步緊随，她由楚景甯帶着繞過數十個長架後方再次止步。

長架上幹淨得不見定點兒塵漬，每排下方依次标刻着一串年号。楚景甯将燭燈插入身前的一排奏書中，轉身朝架尾的雲梯而去。季湘明白過來她想作何，忙将手中燭燈插好。二人一左一右将雲梯推回燭燈處，季湘拾起燭燈随着楚景甯上梯。

雲梯往上數米停于淵帝三十五年至淵帝四十年武嶺縣。季湘雙眸微怔，她掌心一緊回頭看向楚景甯。後者指尖滑過奏書，從内抽出一本翻開。季湘提燈靠近，搖曳的光影落于二人眉眼，季湘默聲掃視着奏書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