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玦才看清地上鋪着的幾塊黃色瓷磚,顯出點兒紋路。那帶着凸起紋路的瓷磚從遠處而來,穿過近處紅白相間的那U型鋼管擋車杆,從飯店外頭擺的這幾張桌中間穿過。
瞬間明了,俞棄生是被那略比膝低的破舊擋車杆絆了,向前撲着揀着時,才撞倒了幾個男人的桌子。
“你自己摔的,說跟我這桌子有關,要不要臉呐!”一旁磕着瓜子兒的老闆,聽了這話,一下子抖掉了手裡捧着的瓜子。
路人聚多了,越來越多,老闆來勁兒了:“自己幹事兒自己抗,是個瞎子但那腦子沒問題吧?自己給人桌子撞翻還怪我頭上了,”老闆用手肘抵了一下身旁的程玦,“小程,你是文化人,你來說道說道。”
不能說話……瞎子的耳朵靈着呢,聽你喝水放屁,都能聽出來你是誰。程玦攥緊手,冰冷的天,手上滿是汗。
程玦忍着沒開口,他現應該回頭,去店裡,把菜單子給廚子,把沒洗的碗洗了。
可他的腿就是挪不動。
見身旁的年輕人半字兒不吭聲,人堆裡幾個十幾歲模樣的孩子,窸窸窣窣的談論聲從身後傳到老闆耳裡。
那幾個孩子說的諸如“文明城市”“建設”,老闆聽不進去,倒是有一句聽進去了。
政府說這兒不能擺桌子,要罰錢呢!說不準這店也開不下去了。
老闆拿不準,看向一旁的程玦。
程玦點點頭。
老闆的氣焰頓時弱下去一截:“行了,賠點錢趕緊滾蛋,老子就……不計較了。”
說着,老闆上前扶了把那瞎子,卻被背後的花臂男一腳踹開:“錢呢?不給錢不準走。”
“沒錢,”俞棄生毫不畏懼,四處摸索着,直到摸到一根斷掉的棍子,“盲杖斷了。”
俞棄生向前伸出手,即便他也不知道前方是誰是鬼:“賠錢。”
聽到這兩個字,花臂男幾乎要跳起來,他緊握拳頭,而同樣攥着拳頭的還有程玦,他視力很好,隔着幾米都能看清花臂男額上的青筋跳動。
程玦強迫自己閉上眼,轉身回到飯店裡。他收拾着餐桌上的殘渣,強迫自己把腦子裡的東西清出來。
他隔着人群,飯店裡的人幾乎散了個七七八八,厚厚的人牆傳來帶着濃厚口音的唠嗑聲,得程玦聽不清那場鬧劇的主角說的話。
……
花臂男右手伸手拎起瞎子的領子,把他整個人拎起,讓瞎子半跪在地上。左手摸了摸瞎子褲子兜裡,又摸了摸他外套兜裡……
摸出來兩個鋼镚。
花臂一甩手,把瞎子甩在地上:“媽的,這麼窮。”
俞棄生重重地往地上一跌,尾椎骨發麻,手上的傷仿佛更疼了。可他還是伸着手向身旁摸索着,直到摸到身後兩個塑料袋:“不賠錢我坐這兒不走了,我看是我有耐心還是你們老闆有耐心。”
剛摸到那兩個塑料袋,還沒來得及抱在懷裡,便被人奪走了,俞棄生伸手向前揮着,可隻有一片虛無。
緊接着,他聽見塑料袋抖動的聲音,塑料袋裡的菜被抖了出來,俞棄生笑了一聲:“你要實在餓我就當喂……”
“啪!”
一顆莴苣砸在了俞棄生的臉上,打斷了他的話。緊接着,那兩袋子裡的蔬菜被悉數砸向俞棄生。
蔬菜如雨點般落下,砸在俞棄生的臉上,身上。若是換作另一個健全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被人當衆如此侮辱,估計不還手也得罵兩句然後躲開。
可俞棄生就連這點都做不到。
一旁一些拎着菜籃子的大媽,稍稍往後挪了兩步,一旁看熱鬧的年輕小夥有些看不下去了,認為這男人的行為嚴重損害了社會和諧友愛的氛圍。
于是他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隻見他們昂首挺胸,踢着筆直的腿向前走了兩步,拍了拍那花臂男的肩,在得到一聲“媽的,再煩連你一起打”之後,一邊義正嚴辭地譴責,一邊躲到了那些大媽的身後。
在那花臂男準備再扇瞎子一巴掌時,身後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得了得了,我賠給你,”老闆皺着眉,掏出幾張碎票子,塞在那個男人手裡,“行了,都不容易,我再給你免費上一桌,放他走吧。”
男人趕忙接過,嘿嘿笑了兩聲,卻仍努力擺出嚴肅的姿态:“那……那讓他跪下來道個歉!”
“呵,那你打死我吧。”
剛掉進錢眼兒裡的男人,頓時火氣又上來了,老闆趕忙上前拉了拉俞棄生的衣袖:“你這年輕人,怎麼這麼……唉……不懂得變通!”
男人也來勁兒了,一揮手打開老闆的手:“不道歉别想走!大不了老子打你一頓咱兩一起進局子!”
男人邁開腿,正準備走向瞎子,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移動不了,偏頭一看,一雙大手正抓着他的肩膀。
那大手用力一抓,男人便被翻了個面,像陀螺一樣,被轉向了那雙手的主人。
那人的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花臂男。花臂男咽了咽口水,肩膀被抓得生疼:“你……你幹什麼。”他擡起拳頭,卻發現根本揮不出來,就被那人接住了。
花臂男微微擡頭,才能與這人對視。他側過臉,看向身後的兄弟們,那群人正不知看向何處。
突然,其中一人與他對視上了。
仿佛看到救星,花臂男朝這兄弟使了使眼色,又朝面前抓着自己肩膀的年輕人呶了呶嘴。
誰知那幾人撓了撓頭,笑了笑:“秦哥,我們……就出來幹活吃飯的人,不想進局子。”
花臂男暗罵了一聲,突然感覺肩上的力道松了。
隻見那年輕人鎮重地看向花臂男,深深鞠了一躬:“打翻了您的菜,對不起。”
花臂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