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你幾歲?”
“不到十歲吧,我看了很多書,也覺得自己見過很多東西,我把他們都刻在腦子裡,現在……”俞棄生摸了摸眼睛,“也不算遺憾。”
話畢,病房裡陷入一片寂靜。
“大人應該打孩子嗎?”程玦問。
“或許吧,但是……他們打我,是我的問題。”
“臉上的疤也是嗎?”
“這個不是。”
俞棄生摸了摸臉上的疤,說道:“這個不是,這個……他們舍不得的,不會的。”
…………
春夏秋冬,無論是雨天還是烈日,落雪還是蟬鳴,狹小的院子永遠都拴着一根鎖鍊,鍊子不是很短,連接着裡屋的桌角,延伸到外頭。
農村人家養狗往往是拴在門外,靠近大門口處,狗能幫着看家,但要是碰上那不講理的狗,棕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都兇神惡煞,聽見旁邊一絲動靜,必然吠得周邊幾戶人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狗……不要……”小孩哽咽地哭着,還沒到大人的腰高,便被面前的女人牽着往前走。
明朗用另一隻手死死掰着女人緊攥着自己的手,無濟于事,于是雙腿一彎,直接坐在地上,任由女人拖着自己,等女人沒力氣了,放下他,彎下腰來。
“沒有狗,”女人抹了抹程玦的眼睛,紅紅的眼眶中,不斷地滴下眼淚,任憑她如何也抹不幹淨,“怎麼會有狗呢?”
“就是……有。”
“那不是狗。”
“是狗。”
女人沒辦法,抱起明朗便往前走去。泥濘的小路弄髒了女人的鞋子,程玦的身上,衣服上,也都沾滿了雨後濕爛的泥,掙紮着,這些泥便全然蹭到了女人身上。
“不要……!我要媽媽!放我下來!”
不顧明朗的哭泣,女人用手緊緊箍着他,打開了院子的那扇門。也是在開門後,女人再次看到了那根鐵鍊,看到了鐵鍊盡頭拴着的人。
“怎麼又不給他穿衣服?晦氣死了!”女人皺了皺眉,踢了踢被鐵鍊套上脖子,跪坐在地的那具小小的身體。
鎖着的孩子被踢得向前一傾,趴到了地上,随即,便又是一腳踢來——是住在這個屋子的女人,皮膚黝黑,臉上身上滿是煤塊蹭上的痕迹,就連淌下的汗水,淌過皮膚上的煤,也變成了黑色,滑過眼,順着皮梁骨,流到了黑皮膚女人嘴裡。
這是片低矮的,在郊區偏遠處的住房,一牆之隔遍是煤礦場——這裡住的大多都是煤礦工人。
“大哥哥……”明朗伸出短小的手指,指着被拴着的那人說道,炎炎夏日,那人渾身的皮膚沾上了泥土,灰塵,煤渣,混着汗與血,就這麼粘在了他的身上。
身上縱橫交錯的,滿是血淋淋的傷痕。
牽着明朗手的那個女人,在地上不斷地蹭着鞋底,又用那保養得白嫩的手小心抽出一張濕紙巾彎腰擦試着沾了點血的皮鞋鞋面:“真髒……”
黑皮膚女人笑了笑,沖着那被鎖着的少年闆了闆了臉,又重重踹了一腳。
看着大哥哥重重倒地,背上腿上的皮膚直接接觸地面,蹭得直流血,這一腳把程玦吓得不輕,直躲在那精緻的女人身後哭,而後者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看,小姨就說不是狗狗吧?不會咬你的。”
明朗還是哭。
“這是你王阿姨,不兇的,”女人笑了笑,“她不會罵你,不會打你,知道了嗎?”
明朗哭着搖了搖頭。
“那個哥哥被打是因為他不乖,王阿姨是不會打乖孩子的,你知道什麼是乖孩子嗎?”
明朗不敢動,眼淚也不敢流了。
女人見狀開心地笑了,踢踏着她那雙高貴的黑色小皮鞋,離開了這個肮髒之地。在她離開之時,身後的慘叫聲與鞭打聲頓時響了起來,随着慘叫聲愈發強烈 ,鞭打聲便更為響亮。
慘叫聲并不屬于程玦。
到最後,聲音漸漸淡下去,周遭恢複甯靜。
女人走過那片蘆葦叢,想就着河邊的水再次清洗一下觸碰過那肮髒生物的皮鞋,未曾注意到,低矮的房子後,一雙眼睛正注視着她。
那是兩顆稚嫩的、幼小的瞳仁,轉着,轉着,好奇地盯着女人,直到女人離開,才邁開短小的腿,跑到蘆葦叢跟前。
“陳亡,你又瞎跑!”
小女娃正要下水撥開那片蘆葦,便被趕來的母親一把抱起,帶着濃重的口音,罵道:“再瞎跑,把你吊起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