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徐志摩虎門銷煙……1840年徐志摩虎門鎖煙……”
程玦迷迷糊糊地被背書聲吵得睜開眼,便看到徐建白懊惱地捶着自己的頭,抓着自己的頭發,閉上眼,正在絕望地背誦着曆史課本裡的内容。
那曆史課本上,每一空隙居然記滿了。程玦湊近了點兒看了看——每一頁滿是數學演算草稿,曆史人物頭像是,行與行的間隙中,書的封面目錄那頁更是慘不忍睹。
“劉姥姥挺進大别山……劉姥姥挺進大别山……”
周圍滿是背書的嘈雜聲,四周有的站起來高聲朗讀,有的把校服外套脫了,靠着牆,借着寒氣來使自己更加清醒……最前面講台前站着的,是曆史課代表石磊,同樣緊張着邊讀邊劃重點。
程玦環視一周,頭往桌子上一磕,繼續睡了。
夢裡,自己被一個陌生的女人牽着,來到一個煤礦工人的家裡。醒來後,那個女人留在自己記憶裡的臉隻有那塗得豔紅的唇和一團馬賽克。
程玦确信,這人不是母親。
印象裡,母親總是樸素着的,從不打扮,身上總是混雜着機油,汗液和飯菜的味道,和父親一樣,能省則省,甯願每天少吃一個饅頭也要攢錢給自己買書看,買題做。
到了那陌生女人的家裡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程玦緊閉雙眼,想象着那陌生女人的家,耳邊淩亂的讀書聲仿佛輕了下去,他正在脫離這個時空,去往另一個時空。
“啪!”曆史書被重重地砸在講台上,劉靜芬的聲音傳來,頓時響徹整個教室,“睡覺?居然還有人在睡覺!”
整個教室的背書聲戛然而止,後排唯數不多的幾個昏昏欲睡的也睜大了眼,聽得她繼續說:“你們算算,還有幾天,啊?還有幾天小高考了,啊?
平常學校說‘要把重點放在主科上’,平常一節課不給排,就等着最後一個月突擊,結果呢?”劉靜芬吹了口小蜜蜂的喇叭,指着衆人,“到時候怎麼着?我帶的班是火箭班,人家重點班普通班全過了,咱們班有不過的,丢不丢人!”
衆人靜默,低下頭,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鳴般的怒吼驚得不敢擡頭,為數不多的幾位擡頭瞄了一眼,卻又趕緊低下了頭——
靠牆的位置,程玦睡得死死的。
劉靜芬怒不可遏,上前就揪着程玦的衣領,把他拖了起來,待他站直,劉靜芬仰面看着這個一米九的男孩,氣勢絲毫不遜:“上課睡覺!你還有理了?接下來的幾節課都給我站着背!”
見沒有回應,劉靜芬深吸了一口氣,整張臉急速地扭曲在一起。她擡手,把程玦桌子上的書掃落到地面,把仍舊是睡眼朦胧的程玦領了出去。
“繼續背!看什麼看!”
劉靜芬嬌小的身軀,拽着程玦一個大高個卻顯得毫不費力,另一隻手猛地一拉,教室的大鐵門便在寒風中搖擺起來,最後“砰”地一聲,響徹整個走廊。
巨響帶動空氣的振顫,總算讓程玦清醒了些,他費力地撐開眼皮,一如他最近幾個晚上做的那樣——躺在餘棄生身邊,不斷地醒來,去摸他的額頭,去探他的鼻息。
“你睡吧,你老是這樣,搞得我也睡不好。”帶着重重的鼻音,餘棄生有些哀怨地說道。
睡眠太淺,好不容易有些睡着的意向,便感到身旁猛地一輕,俞棄生就知道,那人每夜必經曆十幾二十次的、試探自己活着與否的行為又開始了。
起初,俞棄生笑着撓他的胳肢窩以示懲戒,邊笑邊道:“放心,我肯定走在你後面。”到現在,實在沒力氣陪他折騰了。
餘棄生重重地咳着,整個肺似乎都在震顫。
“一個病接着一個病,我不放心。”程玦躺了回去,視線卻從未從餘棄生臉上移開過,“每年都這樣?你怎麼熬過來的?”
每當夜裡那咳嗽聲輕下去,程玦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餘棄生食物中毒的那個晚上,自己的胸膛緊貼着他的背,把他昏迷前的無力當成了病情緩解,險些抱着他就這麼睡去。
“整夜不睡,你上學怎麼辦……”俞棄生的聲音很啞,很輕,幾乎要接近睡着時那和無意識的呢喃,“自己熬過來的……又沒錢去醫院……”
木盒子裡的錢用掉了七七八八,要給程玦的飯卡充錢,學校要的補課費與資料費,再加上俞棄生住院的錢……他攢到這個月的錢,估計帶不到福利院去了。
什麼藥都不見效,怎麼養都不見好。好在按摩店冬天的生意不差,每當來了客人,俞棄生話不敢說,氣不敢出,原先大爺大嬸眼中一句話把他們逗得杯子都拿不穩的小年輕,變成了個悶葫蘆。
“小姑娘。”路過店門口的王大姨拉了拉陳旺的袖子,用嘴呶了呶俞棄生的方向。
俞棄生正在給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人按摩,手上力道不減,臉上笑容沒消,任誰也看不出什麼問題。
陳旺推門進去,正好看見俞棄生一隻手微微停下,在自己的嗓子處掐了一把,又重重捶了捶胸膛,咬緊了牙,繼續為男人疏通淤堵的經脈。
“我來吧?”陳旺說。
店裡沒有别的客人,二樓的三張按摩床上隻趴了兩位客人,目前隻有餘棄生和另一位盲人員工在工作,而陳旺,剛結束上一位客人,手正好閑了下來。
俞棄生搖了搖頭,為自己擦了擦那本就不存在的汗。
結束後,俞棄生才被陳旺扶到門外,咳得腰彎下來,咳一陣,便要歇住,緊緊捂着肺。
“幹嘛忍着啊,多傷身子。”陳旺拍了拍他的背。
“咳……咳……”俞棄生不住地咳着,即将往外蹦出的字句含在嘴裡,又被咳嗽堵了回去,良久,才終于讓他搶到個咳嗽的間隙,“來幾個客人,聽我咳這一聲,還不都得逃了?”
“呵呵,你要對自己的身體有自信,要是病毒垃圾到連你都折騰不死,那麼換作是正常人,就約等于沒有危害。”
俞棄生邊笑邊咳。
角落裡,小男孩臉蛋髒兮兮的,趴在零食店旁巷口的牆上,往二人那處望着,被陳旺瞪了一眼後,又縮了回去,看不見了影兒。
在俞棄生出院回家後,程玦帶着陳旺去跟零食店的老闆娘讨說法。說是讨說法,不過是二人敲了敲門,被零食店的老闆娘罵了一通,甩上門趕了回去。
“好心當成驢肝肺!”老闆娘朝他們離開那處潑了盆髒水,淌在地上沒幾分鐘便結了冰。
陳旺氣不過,回去後說什麼也要報警。
“報警?又不是什麼大事。”程玦邊抄英語單詞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