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江臨淵披上方才療傷時脫下的外袍,提起案幾上的一盞竹制紗燈,往外踏去,“跟着她,腳下莫要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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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落了薄雪,風起搖燭,被細紗一籠,盞中暈出朦胧霧光。
有光晃過來,襯得江臨淵那雙眼眸愈加淩厲。
沈昭下意識去掰開他扼住她脖頸的手,可他手上用了力道,她哪裡是對手,在愈漸微薄的氣息裡,她倉促去摸藏在懷裡的那支發簪。
一雙杏眸瞪大,眼底分明是怯的,卻強裝了鎮定來看他。
殺她,很難麼?隻要他用力收緊手指,她纖細的脖頸定要立時斷氣。江臨淵一直以為,生死之事,他早已斷了慈悲之心。而麻木不仁,即是利刃城池,可護他一生周全。
可在他扼住她的一瞬,所有的築壘竟又一次全然潰敗,憐憫與痛楚一并翻湧而來,便似也扼住他的脖頸一般,一重漫過一重,令他快要窒息。
晦暗間有重重的喘息聲,他怔了怔,竟分辨不清究竟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他殺不了她。
他終于褪了力氣,頹然放開她,任憑她慌亂揮來的發簪猛然紮入左臂。
沈昭弓起身子大喘氣,喉嚨上重壓脫離,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咳嗽。
他又一次放過了她。
可江臨淵決不是大發慈悲的人。
生死混沌之間,沈昭腦中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究竟是放過了她,還是,他根本就殺不了她?
她在昏黃燭光中抽出幾分力氣去細看他的臉。
昨日在山中,他也是這副神情,分明傷在她身,分明他分毫未損,分明對面不識,他卻眼角泛紅,眉間似蹙着萬分痛楚。
好生奇怪。
可一時也想不通此中緣由。
卻聽“铛”的一聲,發簪墜落在地。她恍然回神,江臨淵硬生生拔出了發簪,正兀自望着掌心中殷紅溫熱的血。
“要不要叫人包紮?”她試探着開口。
“我問你,”他卻越過這句,目光直逼,“為何會對此處别院如此熟悉?”
見她眸中驚惶仍未褪去,他不得不将咄咄逼人的語調放緩了幾分:“我今日不會殺你,你如實說來。”
她卻仍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眸中似有淚珠将要滾落,他心口跳了一下,忙别過臉去。
他發現了,他就是見不得她這副神情,她眸中的淚珠若是落下,便似滾石向他心頭壓來。
于是他皺起眉,下了定論:“日後也不會殺你。”
他不得不承認。
他根本就殺不了她。
殺她,便如殺自己一般痛苦。
“我曾做過一個夢,”她終于開口解釋,“夢裡來過此處。”
“就如此?”
“就如此。”
“放肆。”他的手指重重扣在桌案上。
“公子若是不信,”她将脖頸仰起,徑直呈上,“殺了我便是。”
“你在和我談條件?”
談條件又如何,她此時愈發笃定,他并沒有前世記憶,之前不過是試探罷了。
他也根本殺不了她,她現在确實有資格和他談條件。
隻是一開始便立起了無辜的弱女子形象,如今改換更該惹他猜疑,于是她仍舊作了可憐無辜的模樣:“我怎敢與公子相弈,确是如實相告,隻求公子放我歸家。”
江臨淵踏了大步從東廂房離開的時候,心煩意亂。
人生二十載,還沒有這般讓他覺得難以對付的人。
她受傷流淚,他便也跟着心痛。
殺不了便罷了,一恐吓便盈盈含淚,半分也得罪不得。
還有什麼預知的夢境,更是荒唐之言。
“主公,”身旁有人疾步跟上,“您怎麼又受傷了?要不要叫張太醫啊?”
“不必了。”江臨淵拂袖而去,徑直踏進中堂。
于是,天意做東,在夜裡請江臨淵入了荒唐之夢。
夢裡火光漫天,噬血吞月,将天地燃成滾燙的火海。
他在昏紅月色之中,俯身跪地,懷中似抱着一個女子,辨不清面目,亦聽不清聲響。
耳畔鐘聲繞梁,有一個聲音在重複說着一句話:“以吾身軀,承她瘡痍,換福禍還轉,因果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