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确是因花木而起,公子若定要怪罪于我,向我讨這些花木的虧欠,多少銀子,我日後當盡力填補。”
“但……若是我也想向公子讨虧欠,願公子,亦如是。”
她終于漸漸卸去柔弱的僞裝,開始與他談條件。三番五次,她已十分笃定,他不僅殺不了她,亦對她的淚有種異樣的情緒,竟似有所忌憚。
風敲着窗窸窣作響,昏暗中似匿了一聲輕笑。
她能想象出他眼尾微挑,漫不經心看她的樣子。
“你想向我讨什麼?”
“我的名聲。”
“你的名聲,”江臨淵頓了一下,忽而厲道,“也可以死來全。”
沈昭伸手攀上他的手指,指尖相觸,一涼一熱,兩人心頭皆自一震,像滾燙的水裡陡然結起一層薄冰。
“公子……”她開口,似乎有幾分猶豫,忽而将心一橫,使出力氣,将他的手往自己頸上使勁握緊,“公子說的是……我任憑公子處置。”
江臨淵呼吸一滞,一隻手捉去,毫不費力地,便将她雙手握在一處。
“不許死。”他命令她。
停在她頸間的那隻手卻并未放下,而是擡了手指,從她肌膚上蹭過,在她的顫栗裡,留下一寸一寸的溫熱,最後停在面頰上,輕輕一劃,拭去了她面上的淚珠。
“也不許哭。”他又說。
江臨淵收回手,拂袍起身:“點燈。”
他轉身離去。
燭火零星,複又燃起,光亮襲過來,銅鏡裡的容顔晃了晃,也逐漸清晰起來。
沈昭手撫心口,長長舒了口氣,将巾帕以水浸濕,對着銅鏡拭去面頰上最後一道灰痕。
幾日前,她因太過無聊在房中制香,尋出了好些松脂。前世她曾在宮中習得此物質性——松脂,可用于定香,亦是引火之物。
别院中這些侍衛都嘴嚴得很,問不出如今京中是何情狀,亦不可能允她與外人交談。沈昭蹙眉,将松脂翻來覆去看了數遍。
“引火。”她輕聲呢喃。
循着前世記憶,此處别院,應還有一人知曉。
此人是江臨淵曾經在宮中的伴讀,與江臨淵狠戾的性子迥然不同,且頗有正義之感,又不像這些侍衛一樣直接聽命于昌王,或許能問出些什麼。
若他來此别院,見江臨淵的别院中走了水,定會入内查看,如此一來,她或能探得口風,得知京中境況,以便日後行事。
直接燒了庭院或是屋室并非良策,一是定會加重江臨淵的疑心,往後将她禁足在東廂内,連東廂也不得出。二是一旦燒起來,便難以控制,火勢蔓至木樁橫梁,若有重物砸下來,别院中人皆有性命之憂。
燒什麼好呢?
她用手沾了些松脂,在鼻間輕嗅。
花木,她忽然想到。
燒了花木,不會傷及亭台院落,亦不會傷人性命。唯有一點,單燒花木,火很快便會被撲滅,并無驚動他人的火勢,送不出味道,或許便引不來人。
唯有将松脂塗抹其上,有了松脂作引,火會燃得極快,一株一株燎過去,燃勢須臾間便會大起來。
于是她在制香之時,用盡了所有的香料,獨獨将松脂偷偷藏了起來。這樣一來,并非單獨少了這一種香材,江臨淵即使心中懷疑,也無從查起,尋不出物證。
當日栽種花木之時,她細細将每一株都抹了松脂,又借着養護澆水之機加以補塗,便是等候一日那人來訪,她為引火而做下準備。
那時望着隔世的落日,她曾阖了雙眸,心中輕聲道:“殿下,是你曾經有所虧欠在先,也須得容我讨回。”
往後幾日,她借了賞花之名日日在院中閑步。上一世她曾是眼盲之人,因此耳力尤為敏銳,無須離大門太近,便能聽見門外響動。
今日她在院中信步,偶然遇上了門外的交談聲,那聲音有幾分耳熟,她凝神細聽,識出這是景國公府崔世子的聲音。
終于來了。
于是她趁東廂院中侍衛用晚膳之際,提了一盞燈回到院中,路過花圃時将燈盞傾斜,待火星散落,濺上花木,又坦然将燈盞帶回房内,在桌案旁安坐,等着侍衛前來。
花栽松脂滿枝,無須耗費太多精力,火苗一觸及,便燃得極快,火勢在東廂房前鋪陳而開,煙塵之味被風一托,送出院去。
她默聲數着數,聽見火噼裡啪啦地燃起來,聽見風聲蕭瑟地敲着窗,聽見有侍衛疾奔而入,在窗外急聲喚沈姑娘,于是她也疾步奔出去,瞪大了瞳孔,帶着滿身驚惶,接過侍衛遞來護身的水囊。
待她真正見了火,前世被火光灼燒之感便如山石般壓過來,砸得她心頭亂跳,于是她的步履也慌亂起來,似乎全身力道皆被卸去,竟連手中的水囊也要拿不穩當。
害怕是真的,在層層疊疊的驚懼中,引人而至的期待亦是真的。
她在慌亂裡擡頭去望,果然見有人從院外而來,是崔鶴明,還有……她怔了一怔,還有江臨淵?
他有些時日沒來了,怎的偏偏撞上今日?
還未多想,已見他飛身而來,足下點過火苗,衣袂染了塵星,火光彌漫,将他的身影籠住,似是上一世燈會那日,他身側的千重燈盞。
腰間蓦然一緊,有力道将她一帶,須臾躍向火光之外,安穩落地。
江臨淵将手收回,卻見她肩膀顫抖,腳步虛浮,似是快要跌倒,他微皺了下眉,複又伸手攬住。
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臉,又掃過她袖口處的淺色焦印,像在審訊。片刻後,聲音落在她耳畔,低低的:“除了火,你還在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