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取來了畫,将其展開,小心呈上前來。
“再拿茶水來。”
衛澤又取來了茶水。
這畫已經晾幹,畫中主者青衫長袍,眉目張揚,江臨淵盯着這人看,這人亦不避目光,直視着他。
有一瞬間,江臨淵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嘲笑他。
他拿過茶壺,拂袖處茶水翻飛,從那人的面容上開始,水花一片一片灑落在畫上。畫面濕潤,簪花小楷重新浮現。
有的畫,也不必那樣精緻。
他冷冷地想。
“去,”江臨淵手指在字上輕點了一下,“将這字拓印下來。”
雖然惱火,倒也不至于全然失了理智。
那封手信與畫存在相悖之處。
是真是假,也不能聽人一言之詞。
眼見為真。
如今畫中字迹确鑿,倒也是她自己送上門來。
有江臨淵在大理寺坐鎮,杜明的案辦得快了許多。
第二日,杜明便将那則手信呈了進來。
果然是那一首小詩——正月十五,甯安後山。未時三刻,銀白為衣。孔雀藍裳,與君相知。天地為證,執手同馳。
除了三個字被墨痕劃了去,餘下字迹皆工工整整,清晰可見。
也是一手簪花小楷,字間空隙頗大,乍一看去,字體極像,字形也确實是沈昭的字形,隻是凝神再看,卻又存了幾分古怪。
江臨淵取出那張拓印的紙,細細比對,墨迹似從眼前蘇醒過來,橫豎撇捺接連有了生機,在紙上一點一點疊交,有的重合起來,有的卻交錯而開。
不對。
這則手信,若是将字一個一個單挑出來看,确實極像沈昭所寫,可若是連句成行起來,卻頗有幾分割裂之感,字與字之間的筆畫排列并不連貫,就像……用單字生生硬湊起來的一般。
江臨淵收起了拓印的字。
“讓杜明進來。”
杜明從門外跨了進來,拱手将那兩位丫鬟的證詞從頭到尾彙報了一遍。
晚秋說那日之前絕不知曉這封手信的事,即便如今有了手信,她也堅定認為小姐不是這樣的人,不會做這樣的事。
春月卻不敢說這樣笃定的話,支支吾吾了半天,将手信交了出來。
杜明複述完畢,靜候立着,等着殿下定論。
他聽見昌王殿下“嗯”了一聲,緊接着便是定論:“這信是假的。”
“啊?”杜明錯愕,自己分明對比了沈昭從前的字迹手稿,确實十分相像,才敢這樣呈上來。
“想辦法,讓你問的人說實話。”
沒讓昌王殿下滿意。
杜明心顫了顫,抹了把額,猶豫着問:“殿下的意思是,用什麼辦法?”
“自己想,”江臨淵将話擲給他,話中不悅,“都能把人審死,讓人說個實話,還沒有辦法麼?”
杜明最怕殿下提這事,忙應聲答是,領了差事。
***
時至黃昏,明興茶樓賓客甚衆。
天井裡漏了束夕陽,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竟抵不上方才點亮的八角宮燈。
底層散座環繞,樓上雅間林立。跑堂夥計拎着銅壺在此起彼伏的聲響間來回穿梭,熙熙攘攘的交談聲在步履間攢動,惹得茶香與檀香交織亂竄。
散座中央立了一個說書大台,其上兩人執木而坐,一年老者捋着胡子,一年輕者搖着折扇,對望一眼,互不相容,又各自轉開。
響木一拍,這處書便說了起來。
那老者眉飛色舞,說了一出《步非煙傳》——臨淮武公業家中歌姬與鄰家子趙象以詩文互贈,日久生情。一年之後,一婢女因小錯而遭步非煙鞭打,遂将非煙私情捅出。武公業責問非煙,非煙堅決不說實情,被縛于柱上鞭打,但雲:生得相親,死亦何恨。非煙夜喚女仆“與我一杯水”,水至,飲盡而絕。(1)
台下議論紛紛,多半斥這女子失貞,為世道所不容。
左側那年輕人折扇一揮,亦拍下響木,說了《紅樓夢》中“俏丫頭抱屈夭風流”與“癡公子杜撰芙蓉诔”兩回,講了晴雯因長相妩媚,被誣告帶壞寶玉,最終被攆出大觀園,凄涼病死的故事。(2)
已有人哀歎惋惜,可憐這女子命運悲苦,含冤而終。
長胡子的說書老頭見勢頭不對,趕忙搶過話茬來:“這女子清不清白,自有人證物證,豈是你一局外人能評判?就說這明義侯府之長女,花好月圓日,與男子相約于甯安後山,如今啊,”他咧開嘴笑了笑,“想是已經長相厮守了!”
“你胡說!”陸乘禮怒指他,“明義侯之長女清清白白,私奔之事也不過是一個街頭混混兒的一面之詞,這街頭混混兒是什麼人?滿嘴胡話,潑皮無賴,這人的話,你們也信?”
“官府都認了,我還有什麼不信的?”說書先生向台下提高了聲音,“諸位可信否?”
這話如石子一擊,台下紛紛攘攘的水紋便應聲蕩開了。
“是啊,官府都認了,确實可信啊。”
“這案子這麼久都沒斷,明義侯長女私奔已經是事實了吧。”
“對啊,這人至今還沒找到呢,除了私奔,那還能是什麼?”
“這女子本就克親,竟還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可真是丢臉啊!”
……
案上的響木啪啪啪拍了好幾下,浮塵驚起,四散入喧嚣之中。
“休要胡言!”陸乘禮攥緊了響木,将手指扣得生疼,“官府根本就沒有定案,你等在此妄加揣測,皆是诽謗惑衆之罪!”
“什麼诽謗之罪?大家都這麼說,官府把我們都定罪了不成?”
衆人哄堂大笑。
“人證都有了,還有什麼可抵賴的?”
“不就是私奔嗎,還能瞞住誰不成?”
“要我說,官府這麼拖着,也是為了給明義侯府面子……”
“是啊是啊,你說的在理。”
“說不定啊,這人早就找到了。私奔之事确鑿,才躲躲藏藏,不敢出來見人!”
說話的皆沉浸在嘈雜的哄笑之中,竟渾然不覺茶樓裡的人越來越少,身邊那些沉默的賓客竟已漸漸不知所蹤。
那說書老頭捋起胡子,譏笑起來:“諸位說得是啊,隻是,誰知是躲躲藏藏不敢見人,還是逍遙快活的不想見人呢?”
笑聲刺耳。
“你閉嘴!”陸乘禮恨不能直接将響木擲到胡須後面的那張臉上,“清清白白的女子,豈容你們這般污蔑?!”
“男女之事,全然不顧父母之命,還敢說是清清白白?”
“啊,差點忘了,她可不止這私奔一事。”
說書老頭連連點頭認可:“不說這一樁,克死她娘親,便已是大逆不道。”
“怪不得做出這種事呢,想是根本沒人教她。”
“沒人教養,便不知廉恥啊……”
“無賴!”響木狠狠在桌案上砸了一聲,陸乘禮“啪”地一下站起身來,“你們滿口胡言,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到底要到什麼地步你們才能滿意?流言殺人,好好的一個人,非要被你們逼死不成嗎?!”
說書老頭裝出一副誇張的惋惜表情:“哎呀,要是我啊,有了這等醜聞,還怎麼活下去,我可真要去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