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疾風驟然襲來,茶座上方似有光亮飛快遊動,徑直撞入八角宮燈裡。
慌亂中有人四處張望,隻見滿場茶客,竟已離開許多,餘下的皆是方才說過話的熟面孔。
黑暗驟降。
隻聞一陣簌簌聲,眼前有黑影恍過,餘下的燭也盡數滅了,風過息聲,幾縷青煙浮在天井裡,直往衆人鼻腔裡竄。
“啊——”
一聲凄厲的叫喚。
尚未弄清發生了什麼,衆人再擡頭去看。
隻見那說書老頭被倒吊着提到二樓,腳被提溜着,腦袋懸在青煙裡,花白的胡子兀自在空中晃晃蕩蕩,像高枝上腐爛的長葉。
一陣漆寂的沉默。
“鬼啊啊啊——”
有人尖叫起來。
一時茶碗相撞,人群叫嚷聲,銅壺撞擊聲,水流嘩啦聲,腳步逃竄聲,全部穿梭交錯起來。
“誰敢走?”
這一聲不大,壓迫感卻十足,在昏沉的黑暗裡,讓人不寒而栗。
腳步驟停。
有幾個大着膽子的不聽,又擡了腳步,顫着腿向門外沖去。
“哎呀——”
“哎喲喲——”
門不知何時被掩上了。
緊緊閉着,任由他們大力撞擊上去。
有人撞了額頭,有人撞了腿,有人撞了鼻子。
皆或捂或蹲,撫着傷處,在門前大聲叫嚷着。
“都坐回去。”
那聲音又在頭頂響起。
這回已沒人再敢往外逃,腳步窸窣,茶碗叮鈴,衆人各自坐回原先的位置上,把頭垂得很低,不敢出聲。
“方才他好像說,想要尋死?”
這句聲音還未全然散去,緊接着便是一聲長長的尖叫穿插其中。
劃破黑暗,直沖天井而去。
說書老頭被翻了個個兒,白胡子嘩啦啦在空中一翻滾,從二樓直墜下來。
“啊啊——”
眼看便要摔得頭破血流,尋死之言便要成真。
将将要觸地之時,“啊呀——”,那老頭又蓦地被一個黑影提住。
這黑影笑道:“就這個死法?”
另一道黑影似已向台下掃來。
“剩下的,自己掌嘴。”
衆人皆呆若木雞,被這陣仗吓得呆了,一時竟無人反應過來,無人動彈。
“不動的,有如此人。”
那聲音惱了些。
“啪啪”兩聲接連響起。
似是有茶桌上的茶碗被撞翻,噼裡啪啦,悉數碎在地上。
那說書先生狠狠挨了兩掌,在地上轱辘翻了三圈,撞倒了小茶桌,後知後覺去摸自己高腫的臉頰時,聲音都已悶在火辣辣的疼痛裡。
茶場中隻留下“咿呀咿呀——”的顫音。
有人率先反應過來,沖着自己的嘴便是一巴掌。
清脆聲響。
方才說了話的人一個一個接連打起來。
耳光聲交錯響起,一聲一聲,驚得茶氣水汽都竄了起來,在浮塵間霧蒙蒙地飄着,與青煙錯亂在一處。
那黑影一躍而上,在二樓雅間處消失了。
他抱拳喚:“主公。”
一人倚着紅木憑幾,正将修長手指搭在壺柄之上,青瓷微斜,茶水如線。
“外面的聲音,可比方才悅耳多了。”
他在袅袅茶霧間擡眸,聲音輕描淡寫:“那個姓陸的呢,他亦說了話,可掌掴了自己?”
衛澤回道:“他自滅燈起便一直坐在原處,還算鎮定,并未逃跑,也并沒掌嘴。”
“倒也有幾分骨氣。”江臨淵評了一句,将那幅畫從身側取了出來,“把畫給他。”
“啊?”衛澤有些疑惑,“主公不是說今日隻來看看說書,這畫并不準備給嗎?”
“之前确是如此。”江臨淵将畫抛向他,“但如今,本王改主意了。”
“主公,何時改的主意?”
“方才。”
兩個字随畫一起落下來,衛澤伸手接過。
“是。”
主子最近總是三改其令,衛澤倒也逐漸開始習慣了。
他握着畫便要飛身往樓下去。
“慢着。”江臨淵卻忽然出聲止住他。
“拿回來。”
衛澤心中困惑,卻還是依言将畫呈了回去。
江臨淵接過畫,解開縧帶,将畫在桌案上展開鋪平。
畫紙已經晾幹,茶樓之景生動鋪陳,說書之人眉眼帶笑。
江臨淵看了兩眼,衣袖翻動間,手中的那杯茶已盡數喂給了畫,茶香全然沒入畫紙之中。
“閣下何人?”
樓下耳光聲此時已消了大半,這一聲詢問蓦然響起,傳至二樓來,在清脆掌音間尤為突兀。
無人應聲。
見簪花小楷一個一個重新顯露出來,江臨淵将畫軸卷起,遞給衛澤:“這樣送去。”
“主公這是……”
江臨淵笑了聲。
“本王方才瞧着他,”他望着空空的茶盞,感覺好似望着某人的腦袋,“好像不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