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落的那刻,仿佛一顆石子入湖,激起漣漪徜徉,四時百刻的異樣紛紛湧現。
路過的糖葫蘆挑夫,眼睛一直黏在他們身後,酒樓二樓的窗戶,紗幔重重之下似有人影顯動,提着花籃的小童,偏偏尋了他們纏打。
雲紫怡蹲下身子,将身上唯一一個繡花的香囊取下,“小朋友,姐姐身上實在是沒有銀兩了,要不這樣,姐姐拿這個香囊跟你換,如何?”
那小童将香囊拿在手中瞧了片刻,見隻是普通的粗布藥草,沾泥的小手一使勁兒,香囊咕噜噜滾在地上,“窮鬼!”
雲紫怡捂着被他撞痛的肩膀,向王慈投去一個制止的眼神,“走吧。”
城東是一片荒屋群,斷壁殘垣,屋頂的茅草稀稀拉拉,大門缺了一個大口子,床闆是潮濕生黴的,水缸是青苔叢滿的。
王慈皺了皺眉,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下腳。
雲紫怡看着他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到底是錦繡堆裡長的富家公子,雖說在稽察司吃了不少苦,但何談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過?
她剛想動手“幫幫”他,卻見那人絲毫不在意般,将手伸進有些混濁的水裡,将指縫間的墨漬洗淨,随後還拿起旁邊有些發黑發硬的布巾擦了擦。
見她視線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王慈轉頭,臉上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還順手指了指一旁的水缸。
雲紫怡失笑,搖了搖頭,上前拽着他的袖子,領着他進了最中間的那一間屋。
大門微敞,她在裡面走來走去,“匆忙”地收拾包袱,最後高聲喊了一句“兄長”,讓王慈幫她去裡面搬壇子取些藥草。
王慈跟着她,繞到一一人高的櫃子後,看她掀開幾塊地磚,露出一個向下的通道。
“地窖。”她言簡意赅。
“東頭的這些荒屋,最早是一家富戶,後來不知怎的叫匪賊滅了門,這屋院一直無人敢住,就漸漸荒廢了,住進來一些流浪乞兒。”
“尤大郎和尤二娘既逃難至此,住在這裡最合适。”
雲紫怡又往裡面走了走,把周圍的雜物稍加清理,确保能暢通無阻看到出入口的情況。
她一把将王慈扯近,二人肩膀相貼,呼吸相聞。
“王慈,這次好像有點麻煩。”她附耳,認真道,“可能會有去無回的那種。”
……
須臾,他們從地窖出來,王慈臉色有點難看,腦海中不斷浮現她剛剛說的話:
“我們運氣不太好,但也怪我,我早應該想到的。”雲紫怡歎了一口氣,“我們遇到招‘生人’的了。”
“何謂……‘生人’?”
“說是叫‘生人’,其實早些時候叫‘斷人’,斷人斷了命,雇家生了财。後來覺得這名字不好聽,就改做’生人’。”
“在這些販買行走的行當裡,經常過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需要人手上工,但又要這些人不去洩密,所以就會招些‘生人’,選那些孤身一人的貧寒者,等路上遇着些‘意外’,也不會有人來尋。”
王慈臉色越來越凝重,沒想到現在的琉鎮看似安然,實則暗中不知多少污垢。
雲紫怡解釋道,“其實府衙一直有在管理‘生人’一事,隻是這些多發于暗處,尋到證據極為不易,若此案了結,稽察司能有餘力監管一番,也算是助府衙一臂之力了。”
她頓了頓,後又補充道,“抱歉,方才突然給你安了個啞疾的身份,隻是我想來都來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送到‘生人’最頂端的位子,想着以你的本事,應當能多拿些情報。”
王慈忽然懂了,為何當初又要說他啞巴,又要說他不識字。不論看到什麼都無法傳達給他人,這可不就是天選“生人”嘛!
眼看就要踏出荒屋,不懷好意的視線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走在前面的雲紫怡忽然回身,猛地靠近,虛抱了一下身後之人。
王慈未有預設,不由得渾身一僵,半晌才回過神來,将右手虛搭于她肩上。
松風入巷,卷積落葉飛揚,檐上一滴水落入青苔滿池,漣漪微蕩。
懷中之人在耳邊輕輕落了一句話,“你要是不将我平安帶出來,我定是要去跟梅英姐姐告狀的!”
說罷她立馬起身,複又牽住了他的袖子,“阿兄,我們很快就要有銀子了,我們很快就能住大房子,吃飽飯了,我們一定要好好幹!”
王慈點點頭,眸中染了幾分笑意。
他随意比劃幾下,二人轉身,又踏入波谲雲詭之中。
……
“都快些!手腳麻利點!”
“那個,那個,還有那邊那個,全都搬出去,動作要輕,要是摔壞了,十個你們也賠不起!”
監工一邊盯着幾人,一邊絮絮叨叨,生怕出了什麼差池。
自打進了車馬行,算算有三四天了,沒一日閑時,王慈整日被帶出去搬東西,她則留在後廚做飯,空了幹些漿洗的活兒,臨了還有兩個人搬貨傷了胳膊,還要她給醫了一番,雲紫怡感覺自己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管家婆。
行裡人多眼雜,王慈又有“啞疾”,這些天他們硬生生一句話也沒說過。
但又不能真的一點也不交流,後來她尋了個法兒,隻能靠着傳遞東西之時,或是圍坐用飯之時,偷偷摸摸在對方掌心或手臂寫字兒。
幾日下來,雲紫怡感覺指尖都要寫出繭子了。
也正如她猜測的那樣,他們這些人既被選作“生人”,自打入工以來,便再也沒被放出去過,和外界幾乎是零交流,就算外出搬貨,也有人在一旁看管着。
她忍了一日又一日,這些人似乎是在規訓他們的服從性,等到他們這些人養成了不亂看不亂說的習慣,熟悉一切理貨流程,期間還淘汰了幾個人,終于有一天清晨,老五進來宣布今日不用上工,休息一日,然後點了王慈雲紫怡還有幾人出門。
二人對視一眼,時機已到!
傍晚,華燈初上。
福滿樓還是一如既往得熱鬧。
老五領着他們走了後門,避開了人流,吩咐他們在二樓一間狹窄的貨房等候,自己則轉身離開,将房門上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