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煜笑了。他拔出随身多年的玉箫,輕輕敲擊冰面。裂紋如蛛網蔓延的刹那,他仿佛聽見《鳳求凰》的曲調從水底傳來。
當禁軍破門而入時,隻見冰窟窿裡浮着玄色龍袍,岸邊整整齊齊擺着冠冕、玉帶和奏折。最奇怪的是,那方總被帝王随身攜帶的繡帕竟幹爽如新,上面鴛鴦戲水的圖案終于完成——雌鴛鴦的羽翼上,綴着一點朱砂色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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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元年春,姑蘇城外的浣紗女在溪邊拾到一枚玉佩。有遊學士子見了驚呼:"這分明是宮制!"女子卻将玉佩貼在心口,莫名淚流滿面。
溪水倒映着她與沈清歌八分相似的容顔,水面飄過零落的玉蘭花瓣。
玉佩入手的刹那,蘇芷耳邊響起一陣清越的琴音。
溪水突然湍急,倒映着陌生又熟悉的畫面——朱紅宮牆,月白裙裾,還有玄色蟒袍青年眼中的萬丈冰雪。她踉跄後退,玉佩卻像生了根似的貼在掌心,溫潤如誰人的體溫。
"姑娘?"士子擔憂地伸手欲扶。
蘇芷猛地攥緊玉佩,那些幻象煙消雲散。但掌心殘留的刺痛真實無比,仿佛曾被什麼利器劃破過。她低頭細看玉佩,發現内側刻着兩行小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怪事..."她喃喃自語,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好像...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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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姑蘇城暴雨傾盆。蘇芷在榻上翻來覆去,半夢半醒間總聽見有人在喚"清歌"。子時三刻,一道閃電劈亮窗棂,她驚坐起身,看見銅鏡裡映出的分明是另一個女子——雲鬓玉容,額間一點朱砂。
"沈...清歌?"她顫抖着觸碰鏡面。
刹那間記憶如潮湧來。宮宴初見的《鳳求凰》,梅林月下的白玉箫,太液池畔撕心裂肺的呼喊...最清晰的是投湖那一刻,冰水灌入肺腑時,腕上玉佩發出的微光。
蘇芷(清歌)突然撲向妝奁,翻出白日那枚玉佩。借着燭光,她終于在玉佩邊緣發現一道幾不可見的裂痕——這是當年她投湖時,在池底岩石上磕碰所緻。
"景煜..."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窗外驚雷炸響,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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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攝政王府。
蕭景明之子蕭承嗣正在查看密報。自從先帝離奇失蹤,他這個輔政親王已掌權三年。此刻他指尖敲打着案幾,目光陰鸷:"江南出現宮制玉佩?可查清是何物?"
"回王爺,據線報像是...像是..."密探額頭沁汗,"像是永和年間東宮的信物。"
案上茶盞被猛地掃落。蕭承嗣想起父親變成人彘的模樣,渾身發冷。當年他躲在密室親眼看見,那個瘋子帝王是如何一寸寸剮下父親的血肉。
"加派人手去姑蘇。"他咬牙道,"若發現疑似先帝者,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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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元年端午,姑蘇城來了位白衣琴師。
蘇芷在茶肆幫忙時,忽聞街上喧嘩。擡頭隻見青石闆上行來一匹白馬,鞍上男子戴着竹笠,懷中抱着桐木琴。有風吹起白紗,她隻瞥見半張側臉,心口卻像被重錘擊中。
那晚茶肆打烊,白衣琴師獨坐角落撫琴。當《鳳求凰》的調子響起時,正在擦桌的蘇芷手一抖,瓷盤摔得粉碎。
"姑娘也懂琴?"琴師擡頭,竹笠下的眼睛幽深如古井。
蘇芷怔在原地。這雙眼她太熟悉了——永和十六年禦花園初遇時,那玄衣太子就是這樣,用化不開的寒冰裹着灼人的烈火。
"不...不懂。"她慌忙蹲下收拾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渾然不覺,"隻覺得...心痛。"
琴師突然抓住她流血的手。他指尖冰涼,卻讓蘇芷想起太液池畔最後的溫度。兩人俱是一顫,同時松開手。
"在下白煜。"他遞來一方素帕,"姑娘如何稱呼?"
"蘇芷。"她接過帕子,上面淡淡的沉水香讓她鼻尖發酸——這是沈家小姐閨閣裡常用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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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半月,白煜日日來茶肆彈琴。有時是《高山流水》,有時是《陽關三疊》,但總會在曲終時帶出一段《鳳求凰》的旋律。蘇芷每每聽到這裡,就必須借口去後廚——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喊出那個名字。
端午那夜,城中放河燈。蘇芷獨自在拱橋上望着流水,忽聞身後有人輕吟:"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她猛地轉身。白煜立在月光下,手中捧着那枚玉佩。
"姑娘那日拾到的,是在下故人之物。"他聲音很輕,卻字字驚雷,"不知可否歸還?"
蘇芷顫抖着從懷中取出玉佩。當兩枚殘玉在月下拼合成完整圓形時,白煜的竹笠突然被風吹落——銀白長發如瀑披散,露出那張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面容。
"果然...是你..."蘇芷淚眼朦胧中,看見對方眼中同樣噙着淚。
突然,岸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白煜臉色驟變,一把将她拉到橋柱後。透過雕花石隙,蘇芷看見一隊黑衣武士正在盤查路人。
"攝政王府的人。"白煜在她耳邊低語,溫熱呼吸拂過頸側,"他們一直在找我。"
蘇芷突然明白了什麼。她抓住白煜的手:"那日太液池...你明明..."
"我跳下去了。"他輕笑,"但先帝暗衛把我撈了上來。"指尖撫過她眉間,"就像我這些年,一直在撈太液池裡的月光。"
遠處傳來呵斥聲。白煜迅速戴回竹笠:"明日辰時,楓橋碼頭有船下揚州。"他後退着隐入陰影,"這次...别再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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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翌日清晨,縣衙差役闖進蘇芷家院。
"奉攝政王令,征民女蘇芷入宮充役!"為首者抖開黃絹诏書,朱紅玺印刺得人眼疼。
蘇母哭喊着阻攔,被一把推倒在地。蘇芷扶起母親時,摸到袖中玉佩——這是昨夜白煜(景煜)悄悄塞回給她的。她突然想起永和十七年那道賜婚聖旨,曆史竟如此殘忍地輪回。
"差爺稍候。"她平靜地理了理鬓發,"容我換身衣裳。"
内室窗前,蘇芷飛速寫下幾行字,将字條塞給隔壁繡花的啞女阿箬。阿箬瞪大眼睛,看着蘇芷指了指楓橋方向,又比劃了個彈琴的手勢。
當差役踹開房門時,隻見梳妝台上靜靜躺着那枚龍紋玉佩。窗外柳絮紛飛,恍若二十年前長安城的那個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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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楓碼頭。
白煜站在船頭,手中捏着沾血的紙條。那是啞女阿箬拼命送來的,上面隻有八個字:"昔年太液,今朝宮阙。"
他望向京城方向,眼中寒冰盡化。當暗衛首領跪請指示時,這位消失了三年的帝王緩緩抽出玉箫。
"傳令。"箫聲裡帶着肅殺,"讓龍骧營準備接駕。"
水天相接處,朝陽如血。畫舫調轉船頭,向着北方疾馳而去。船尾拖出的漣漪裡,隐約映出一雙糾纏的身影——玄衣男子抱着投水的白衣女子,就像當年太液池畔未完成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