珌閣斂了下巴,楚楚可憐的大眼睛上斜着盯我,瞳孔全無惡意,但裸露的、倒三角的眼白勝似翻白眼。
他在生氣,一言不發的樣子像要吃人的鬼。
我歎了口氣,有時我無法判斷這孩子究竟是本性善良,還是披了羊皮的狼。
他的謙遜可憐,建立在别人不能違逆他的意願的基礎之上。
“不行就是不行,你盯我一百遍都沒用。”
“哥最壞了!”珌閣跑出房間。
...
牛車颠簸在雛菊花盛開的小道上,懷中的小羊羔用濕漉漉的舌頭舔我下巴的汗,蘇迪揮了一鞭子,老牛不耐煩哞哞叫,并未加快腳步。
“力氣全花在發牢騷上了。”蘇迪撇撇嘴。
“還有多久到?”我問。
“快了,你看到那個白房子了沒?”
我眺目遠望,一直望到蒼翠的森林,以及森林背後白色的雪山塔尖。
“是那兩棟房子附近?”我指了指三百米開外的小洋樓。
“嗨呀,不是,那片樹林你看見了沒有?”
“看到了啊。”
“在那後面。”蘇迪将小牛鞭的末端繞在手腕,恨不得把鞭子尾部的木棒伸到天邊。“在那,那兒!看到了沒?”
“我還是看不見。”
蘇迪喪氣說,“哎呀,真是和你說不清楚,等再走近點你就看明白了。”
“走到跟前要多久?”
“大概半個小時吧!”
“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前你跟我講已經到地方了!”
“我沒說錯啊,你問我到公爵家了沒有,咱們已經進大門啦!”
“笑話,門在哪?難不成這方圓二十公裡全是公爵家的地盤?”
“...老天。”我站在高不見頂的城堡,音節從哽塞的喉頭艱難爬了出來,“我把這看成雪山了,你一直指這邊我還說看不見。”
蘇迪與我并肩站,仰頭望向城堡頂尖迎風飄揚的羅爾伯族旗,靛藍的巨大旗幟上印了張開翅膀将要騰空而起的三頭鷹,
“你以為全國唯二的開國公爵是開玩笑的?這些都是他爸爸效忠國王、浴血奮戰打拼而來的戰利品。
百畝良田,三十多個村莊,十座城池,還有二十多個工廠...
嘿!至少一半的工廠在全國都是響當當的名氣,裡面的機器日夜不停輪轉,吞進去一噸的煤,能吐出來一萬枚金币呢!
不止這些,土地底下的銀礦石、金礦石、鐵礦石...所有的一切全留給了唯一的兒子,羅爾伯公爵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你放心好了,珌閣過來工作,羅爾伯公爵絕對不會虧待他!”
“工作合不合适是一方面,關鍵要看人,萬一碰上個尖酸刻薄的主兒,三天兩頭嫌棄珌閣...”
“我說了,你放一百一千一萬個心,羅爾伯公爵在冷泉大陸和王儲們一塊上學,基本素養沒得說,從來不會打罵奴隸。
雖然我還沒見過公爵,但就沖每次我過來拉貨,管家給我的三枚銀币,我相信公爵是個好人!”
“不是,我擔心珌閣把人家揍一頓。”
我歎了口氣,聽見公爵心腸好到如此地步平添憂愁,
“他那孩子乖戾怪異,凡是不如他心願,就要在背後十倍百倍奉還,我如何放心讓他過來禍害公爵?聽說他因為母親早逝,憂慮過甚,思緒比常人都要脆弱纖細些...”
“不會,珌閣那麼懂事,你跟他講清楚,他守規矩,不會出大問題。再說了,羅爾伯公爵脾氣天下第一好...”
“你又不曾見過他,還說他脾氣好?”
“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給我銀币的莊園主!”
“得了吧,在他們眼裡這點錢打發叫花子差不多。”
“懶得跟你說,你總把人想得那麼壞。”蘇迪聳聳肩,“我卸貨去了,你不要亂跑,盡量在原地等我。”
“我不進城堡,在後面的農田逛逛總行吧?”
“外面無所謂,隻要不打擾公爵就行。”
蘇迪走到牛車邊,一個穿着挺括黑西裝的老頭變戲法似的從車鬥麥垛邊露了面,蘇迪跟他交談了幾句,老頭戴白手套的手從褲兜取出銀絲編織的、精緻小巧的錢袋子,取出三枚亮閃閃的硬币給了蘇迪。
蘇迪的眼睛亮得比太陽光還耀眼,臉上堆滿了燦爛的笑容。
“見錢眼開的家夥。”我收回目光,轉身朝農田走去。
一茬茬青色的麥苗整齊地站在濕潤的深棕色泥土裡,枝葉還未茂盛到觸碰毗鄰。
“真是豐沃的田地啊...”我蹲下來拈了塊泥土,指尖搓了搓,揉開濕潤的沙土,隻剩下一小塊黑色的炭肥躺在指腹。
舍得火燒樹木堆積而成的良田,收成至少比尋常的土地多三分之一。
連旁邊建造的糧倉比三個村子共同使用的倉庫大了兩倍。
我站在偌大的紅鐵皮糧倉面前,背着手看了半天。
不對勁...
我深吸一口氣,鼻腔隐隐有動物的尿騷味。
但目光所及,一隻活着的動物都沒有。
這農場,不應該養點什麼雞鴨牛羊什麼的嘛?
風寂靜得詭異。
老眼昏花的老頭提了鋤頭站在我身後,幸好斜陽将兩個人的影子扯到了身前,我還不知道悄無聲息出現個人。
“哎呦!老先生,你是看管糧倉的吧?我不是小偷,跟管家報備過來訪記錄了的。”我客氣地掬了笑容。
那個高瘦得跟半個月沒澆水的甘蔗杆似的老頭,用蒙了白翳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聲不吭地扛着鋤頭走遠了。
“怪人。”我小聲嘀咕。
有人在,不方便進到倉庫裡頭去看。
“喂!回去了!再不出來你就跑回家吧!”蘇迪嘹嗓子喊。
“來了來了!”我回去,發現蘇迪當真一鞭子打在老牛屁股上,慢騰騰起步了。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上牛車,“你還真想讓我跑回去?”
“那可不?某人隻給了單程的錢。”
“你來的時候可不這麼說!怎麼能坐地起價?”
“什麼叫坐地起價,明明價格多少都是我說了算吧?你看這荒郊野嶺的,隻要小爺我不高興,把你扔下車,你能找得到第二輛車回去麼?載你回去牛都要多吃二兩草!”蘇迪得意洋洋,伸手折了路邊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邊,草枝彎垂的尾穗晃晃悠悠。
“行吧行吧,天上地下你最大,算我求求你,等回去了我讓狗崽子們到你那去打下手,一個禮拜,行了吧?”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走喽!”蘇迪一巴掌拍在牛屁股上,老牛哀怨地哞哞叫喚,細長的尾巴左搖右晃,慢悠悠朝着回家的路走。
“你跑了這麼大一圈,見了羅爾伯公爵的莊園,感覺如何?”
“還可以吧。”
“某人胃口可不小啊,這已經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門貴族了,你要連公爵家都看不上眼,我勸你還是别想着給珌閣找工作了。”
“我沒想過給他找工作,是他自己吵嚷着非要報答蔺律師,蔺律師救了他一條狗命,羅爾伯是蔺律師的侄子...”
“幸運女神會眷顧知恩圖報的人,珌閣的未來你不用愁,難不成你能管他一輩子?”
“...羅爾伯公爵那邊怎麼說?他條件這麼好,應該不愁撫慰犬吧?王國那邊有很多優質的選擇,何必到這窮鄉避壤過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