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哪，簡直不敢相信。”病床上的孩子臉色紅潤，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悅，“卡洛斯要和我一起回莊園了嗎？”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卡洛斯說。

“當然不。”奧斯丁的眼神發亮，“謝謝你願意成為我的貼身男仆。哦，這真的是一個驚喜。你知道嗎，卡洛斯，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你啦！你渾身都在閃閃發光，簡直就是教堂壁畫上的天使！沒錯，在一瞬間降臨人間，降臨到了我的面前。我可不是在說謊，向上帝發誓，這是我的真心話。一想到我們以後能一直在一起，我都要幸福地暈過去啦！”

“這恐怕會造成我的困擾。”卡洛斯冷靜地說。

少年彬彬有禮地展露着他的沉穩和得體，從一個貴族到如今的男仆，他适應的速度讓人驚訝。如果換下他昂貴精緻的服裝，換上男仆的工作服，人們隻會以為這是一位訓練有素的高級男仆，而不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少爺——雖然對于一個貴族而言，這絕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一個貴族，怎麼能容忍自己成為地位低下的仆人呢？這比殺了他們還讓人難以忍受。

霍頓公爵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的，哪怕卡洛斯主動提出成為奧斯丁的男仆，他依舊擔心貴族的驕傲會讓這位小紳士做出一些并不得體的行為來。但，他表現得很好。

如果不是卡洛斯過于年少，霍頓公爵更希望他能成為奧斯丁的家庭教師，但卡洛斯拒絕了。

“我的能力還無法勝任教導少爺的工作，”卡洛斯說，“您能允許我在這個年紀成為男仆，已經是對我的認可了，公爵大人。”

“你的人生不該走向這條道路，卡洛斯。”公爵說。

“沒有奧斯丁少爺，我連站在這裡和您說話的機會都不會有，”卡洛斯态度堅定，“而且您怎麼知道，我不會有我的私心呢？”

卡洛斯坦言，現在身無分文，失去一切的他已經無法繼續自己的學業，那為什麼不借着服侍奧斯丁的機會，和他的小主人一起學習呢？

公爵會為奧斯丁找來最高級的家庭教師，最齊全的書冊，讓他前往最名貴的學院，以卡洛斯編造的身份，恐怕一生都無法擁有這樣的機會。至于向公爵借一大筆錢好繼續他的生活，卡洛斯一開始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哪怕是最富有的紳士，他不該也不會給予街邊的流浪漢巨大的财富。

卡洛斯說着半真半假的話，那些看似為自己打算的語言卻讓霍頓公爵越發的動容。他當然知道人生來就有自己的私心，但是眼前的少年越是想表現自己的自私，卻越顯現了他的高尚來——他的确可以獲得更好的人生，而不是成為一個男仆。

霍頓公爵權衡了許久，最終同意了卡洛斯的請求：“但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你要離開梅菲斯特莊園，不需要猶豫，也不需要害怕，我會送你離開。”

卡洛斯定定地望着身前這位正直高大的紳士，第一次學着仆人彎下了他的腰：“感謝您，公爵大人。”

在彎下腰的瞬間，卡洛斯有些别扭，有些怅然，鞠躬禮對他而言是那麼的陌生，是從他出生開始就從未想象過的事。但很快，他發現這其實沒什麼。

隻不過是低下頭，彎下腰，認清自己現在一無所有。等他償還了奧斯丁的恩情，等他攢上一筆錢，他依舊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奧斯丁并不知道卡洛斯選擇成為一名男仆意味着什麼，他很高興自己能擁有新的貼身男仆。在善良的他看來，卡洛斯與其說是成為了他的仆人，不如說是成為了他的朋友。

他們會在書房裡一起學習拉丁文，一起算數，他們會在花園裡一起讀雨果的作品，是的，卡洛斯也喜歡《悲慘世界》，那他們一定會有許多許多有趣的共同話題。先前的貼身男仆其實人很好，但是奧斯丁懷着忏悔的心承認，對方古闆得簡直像是莊園裡的灰色石牆，沒有一丁點可愛的地方。

好吧，他有罪，他不該在背後議論他人的品性。但是，卡洛斯就是不一樣，就是那麼特别。他會彈鋼琴，會擊劍，會拉丁文，甚至還會拉大提琴。

“我簡直迫不及待想要聽你演奏一曲啦。”奧斯丁興奮地說，“那一定很好聽，像聖歌一樣，像贊美詩一樣。”

“等您康複之後，我會為您演奏的。”卡洛斯說，“但現在，您該休息了。”

于是奧斯丁臉上的興奮變成了委屈，他可憐兮兮地看向卡洛斯，希望對方能改變主意：“可是，卡洛斯，我才剛睡醒沒多久。”

“您難道不希望更快聽到我為您準備的樂章嗎？”卡洛斯問道。

“我當然希望越快越好，”奧斯丁不假思索地說，“可是我現在……”

沒有可是，卡洛斯已經為奧斯丁嚴實地蓋好了被子。

“睡吧，奧斯丁少爺，”卡洛斯坐在了病床邊，“我陪着您。”

奧斯丁在醫院的日子變得有趣起來，當然，他可不是說父親和姑母的到訪讓他覺得不自在——為了方便看望奧斯丁，公爵和公爵夫人住到了附近的公館裡，每天都準時出現在病房——隻是有一些話，奧斯丁無法說給他們聽，也無法說給霍特聽，他們一定覺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行為幼稚極了。

但是卡洛斯不一樣，他會認真地聽奧斯丁說一些天馬行空的話，偶爾點點頭，偶爾會附和幾句，說一些自己的看法。

哪怕奧斯丁說他想成為偉大的火槍手，卡洛斯都會思索一會兒，然後表情認真地告訴奧斯丁，那必須要等他成年并且身體比一般人強壯之後。

“我能成為英雄嗎？”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英雄，少爺。”

“就像赫拉克勒斯那樣？”

“是的。”

奧斯丁臉色有些紅潤：“你為什麼這麼信任我，卡洛斯？”

“因為您值得信任。”卡洛斯認真地說。

明明卡洛斯不愛笑，神情有時會顯得嚴肅，但為什麼，自己那麼喜歡他呢？奧斯丁撲在床上，偷偷地笑了起來。

奧斯丁沒有笑多久，就被卡洛斯小心地翻過了身：“請小心，少爺，這對您的傷口可不好。”

奧斯丁肩膀上的傷口其實已經愈合，像火焰一樣熱烈的生命力讓這個孩子很快恢複了活力，但在那些可怕的血痂掉落後，露出的皮膚卻不再平整。

那些傷疤可怕極了，扭曲猙獰，像是撕裂的大地露出的枯萎藤蔓，襯在奧斯丁潔白細膩的皮膚上，簡直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哪怕奧斯丁驕傲地說這是他勇敢的證明，勇士的勳章，哪怕霍頓公爵深以為然，卡洛斯依舊無法說服自己忘掉那些可怕的痕迹。

霍頓公爵和卡洛斯是讓人敬佩的紳士，他們仁慈、寬和、真誠、友善，但這不是自己把好意當做理所當然的理由。他應該要記得，這個年幼的孩子冒着多大的風險和痛苦，從死神的手中拯救了自己。

奧斯丁看着卡洛斯的眼睛，蔚藍的天空正包裹着自己。于是，奧斯丁再次高興地笑了起來。

卡洛斯的擔心不似作僞，他的小心更是真心實意。這個美麗的人是真的喜歡自己，也擔心着自己。

“您為什麼笑？”卡洛斯不解地問。

“因為今天的天氣很好。”奧斯丁說，帶着将發現的大秘密隐藏起來的竊喜。

于是卡洛斯也淺淺地笑了，他唇角揚起的弧度是四月晨霧籠罩的薔薇園，溫潤而美麗，連帶着雪白的領巾都變得柔軟起來。有星光墜落在那片藍色的湖水中，蕩漾起陣陣柔美的漣漪。

“是的，”卡洛斯應和着奧斯丁，“今天的天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