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多麼陌生,多麼親切的詞彙啊。她是嬰兒床外最動聽的搖籃曲,是孩子摔倒哇哇大哭時最關切的問候,是一個人年老時拄着手杖忽然回望,看到她會淚流滿面的幸福。
随着那聲呼喚,卡洛斯感受到自己被抱得更緊了,随即,明明是在夢中,眼淚卻依舊潤濕了他的肩膀——那不是冰冷的雨滴,而是一條溫暖的河流,像火焰一樣包裹着他。
“對不起……”原本可以保持冷靜的女性再也忍耐不住,愧疚和悲傷随着眼淚打濕了兩人腳下的土地,“對不起,我的孩子,對不起……”
光暈散去了,擁抱着卡洛斯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的金發女性。她有着和卡洛斯相似的面龐,一雙更為深邃的眼睛,除了一身豔紅得像是鮮血一樣的禮裙,她和唐納德小心收藏的那張照片裡的人一模一樣。
她的确是西蒙娜·漢諾威。
自責的母親擁抱着她的孩子,像是想要把他重新融入自己的身體:“上帝哪,這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相信那個人,是我殘忍地抛下了你,是我讓你承受了這麼多不該有的痛苦。”
卡洛斯的臉被小心地捧住了,他可以看到他的母親泛紅的眼眶,可以看到她的睫毛上都挂滿了淚珠。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的孩子,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正直的人。如果那些懦夫遭遇了你的經曆,他們隻會像老鼠一樣夾着尾巴躲陰暗的牆角,他們才會堕落成為真正的魔鬼。”
眼淚暈染了整座花園,将腳下的土地變成了泛着漣漪的純淨湖面。随着帶着光芒的淚水沉入湖底,一些原本不斷上升的、張牙舞爪的黑色霧氣消散了。
發絲被愛憐地撥開,那種陌生的、柔軟的觸感,讓卡洛斯不習慣極了。
“不要責備自己,”西蒙娜帶着淚花說,“我們從來不是上帝,也不需要成為無私的聖徒,我們從不需要原諒那些傷害我們的人。”
“……哪怕那個人是我的父親?”卡洛斯問。
“那個人不配成為你的父親!”西蒙娜大聲說道,“從他借着我的名義傷害你開始,他就不配成為你的父親,甚至不配成為一個男人!他明明知道我有多麼地愛你,他明明知道為了你,我可以放棄一切!”
對着卡洛斯微微睜大了的雙眼,西蒙娜隻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要碎了:“我愛着你啊,寶貝,你是我的天使,我的唯一。但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我自私地把你托付給了那樣一個男人。哦,如果上帝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會嫁給他。對自己的孩子見死不救,我發誓,他會堕入地獄的!卡洛斯,他的靈魂已經被魔鬼看中,他的□□會被惡鬼吞食,他那顆髒髒的心髒會在地下冥河中不斷翻湧,在腐爛和灼燒中受盡折磨。”
“那我呢?”卡洛斯又問,“我會下地獄嗎?”
“當然不會,”西蒙娜激動地說,“你是最純潔無辜的羔羊,上帝從來會公平地評判每一個人。”
卡洛斯扯了扯嘴角:“這真是一場美夢,不是嗎?”
“什麼?”
“我想要為憎恨父親找一個理由,我想要為自己無恥的行徑遮羞,于是,最合理的解釋就出現了。”
純淨的湖底,黑色的泡沫再一次浮起。
“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我的母親,更有資格原諒我憎恨親生父親的罪孽呢?”卡洛斯自嘲地說。
冰冷的臉頰傳來溫熱的觸感,西蒙娜說:“如果你希望我因為愧疚而堕入地獄的話,你可以繼續這樣污蔑自己,我的孩子。”
卡洛斯咬緊了嘴唇。
“你的雙手不能沾染至親的血液,”西蒙娜愛憐地說,“那是上帝都不會原諒的原罪。但除此之外,正義之所以公平,是因為它從不受身份和血緣的約束。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的孩子,我的出現,不正是上帝的旨意嗎?”
據說,他的母親偏愛的是白色的禮裙,而眼前那鮮血一般的顔色,是想提醒自己,決不能親自動手嗎?卡洛斯沉默了一會兒:“上帝真的會原諒我嗎?”
“是的。”
“如果我做錯了呢?”卡洛斯問,“如果我越過了上帝容忍的界限呢?”
“那麼,我會阻止你的。”西蒙娜鎮定地說。
卡洛斯的頭發再一次被溫柔地輕撫。
“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的孩子,你的善良會引導着你,保護着你,讓你不被撒旦誘惑。遵從你的心,遵從你的美德,它們會告訴你什麼是最正确的選擇。還有,不要害怕,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西蒙娜忽然意有所指地說,“你的朋友受到天使們的庇佑,在成年前,他會一直健康快樂地成長。所以放下心,我的孩子,不要再逼迫自己,不要再責備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成年前?”卡洛斯意識到了什麼,“為什麼是成年前?”
西蒙娜沒有說話,紅色的禮裙讓她的笑容看起來銳利極了,像是薔薇藤上的尖刺。卡洛斯還想追問,但下一刻,有什麼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頭上,就像是一腳懸空墜入懸崖,讓卡洛斯一下子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黑夜中灰色的天花闆驅散了湖面和人影,額角隐隐的疼痛讓卡洛斯一瞬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過了一會兒,卡洛斯才借着窗戶裡射進來的月光,看清了砸中他的東西——從床櫃上掉落的一本書冊。
窗外夜色正好,隐隐還能聽到一些昆蟲的鳴叫。卡洛斯就着月光看向他睡相并不安分的小主人,起身為他掖好了被角,并把那些書都放到了自己的枕頭邊。
他剛才似乎做了一個夢,還夢到了什麼人。卡洛斯心想,那也許是一個美夢吧,這是多少個夜晚以來,他第一次能這麼平靜地睜開眼睛。
窗外,橡樹投下灰色的剪影,草坪沉睡着,似乎有點點星光正在草尖上舞動。
明明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間,卡洛斯卻沒有了睡意,他靠在窗戶邊,望着外面的風景出神。
今晚的月光多麼明亮啊,以至于一切雖然都蒙在了灰色的幕布中,但隻要仔細分辨,就能連遙遠橡樹上的樹葉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這樣甯靜孤寂的夜晚,有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了醫院外的廣場上,她是多麼的突兀啊。
格蕾絲夫人?卡洛斯的視力足以讓他看清那名女性的模樣,他的詫異隻有一瞬,想了想,少年快步但小心地離開了病房。
穿過回廊,越過大廳,等卡洛斯來到廣場上,格蕾絲依舊孤身一人站在那裡。
公爵夫人沒有帶着貼身女仆,更沒有讓她的丈夫陪同,她時不時地回過頭去張望,就仿佛有誰在追逐着她,跟蹤着她。
卡洛斯無法分辨格蕾絲的表情,她看起來似乎有些畏懼,又有些憤怒。而在公爵夫人看到卡洛斯的那一刹那,溫和與柔美便重新爬上了對方的臉龐。
“卡洛斯?”公爵夫人小聲地叫道,“是你嗎?”
“是我,夫人。”卡洛斯來到了格蕾絲的身邊,他看了格蕾絲身後一眼,“您的貼身女仆呢?她怎麼能讓您一個人在這裡?”
“請别責怪她,”公爵夫人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我隻是想出來走走。”
但顯然,現在可不是什麼散步的好時光。至于公爵夫人,哪怕她想掩飾什麼,對方的額頭還有些微的汗意——是什麼讓她急匆匆離開了别館?
卡洛斯想了想,故意露出了恍然的表情:“您是想來看望奧斯丁少爺嗎?”
格蕾絲從善如流:“我對他的偏愛這麼明顯嗎?好吧,我承認我隻是放心不下奧斯丁,這個可愛的調皮鬼明天就能出院了,我可不希望他興奮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月光下,格蕾絲像極了一位慈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