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列颠,十六歲的貴族可以在長輩死後,即刻繼承爵位頭銜,但在成年前,他無法行使與爵位相關的政治和财産管理權——法院會将這些權力全權交托給相應的受托人。這看似不近人情的法律,原本是出于對家族的保護。畢竟一個心智還不成熟的孩子,難道還能指望他做出什麼讓人驚歎并且理智的決定來嗎?
但就像再明亮的陽光都有無法照射到的角落,十六歲的貴族,他的地位和權力不會改變,他依舊是最體面的上等人,但是,他也必須明白,他隻是一個徒有其名的貴族而已。
家族财産?很抱歉,那不是現在的你可以觸碰的東西。
害怕财産的完整性?哦,上帝哪,你怎麼可以質疑一個好心的紳士的品格呢?受托人可不會在背地裡想方設法地違背神聖的法律。
限定繼承權的确保護着年幼的繼承人,但貪婪是人的原罪,人都是有私心的。當看似光鮮亮麗的受托人,背後影藏着的卻是一隻如饑似渴的鬣狗,毫無權力在手的年幼貴族,他又該怎麼辦?
父親去世的痛苦還沒有在奧斯丁心頭散去,新的危機就已經到來——奧斯丁無法找到合适的受托人。
當奧斯丁沉默地坐在書房裡——那曾經是他父親的專屬座位——手托着下颚沉思的時候,卡洛斯看着對方凹陷發青的眼窩,深深同情着這個孩子的成長。
僅僅兩天的時間,奧斯丁已經脫去了少年稚嫩的外衣,套上了成人沉重的枷鎖。此時此刻的他,臉龐瘦削,眼神堅定,成熟得讓人悲哀。
老公爵夫婦已經去世多年,霍頓公爵是獨生子,更加糟糕的是,格蕾絲身為繼母,竟然無權成為奧斯丁的受托人。
誰能想到呢?或許連格蕾絲自己都忘記了,當初為了和失去了心愛妻子的霍頓公爵結婚,她主動要求簽訂了一份契約,一份自願放棄梅菲斯特所有财産繼承權,包括放棄她和姐姐所有嫁妝的契約。
“這不合理,不該是這樣。”奧斯丁沉默了許久說,“就算母親放棄了财産繼承,她依舊是我的監護人。而且,不能委托給母親,難道就不能委托給外祖父嗎?為什麼是福蘭德伯爵?”
福蘭德伯爵是老公爵兄弟的兒子。這位紳士的名聲可不太好,是一個所有人都會在表面贊美他的慷慨大方,贊美他像是法國人一樣熱情奔放,但轉過身卻大肆唾棄的貴族。他們唾棄他無休無止地揮霍浪費——這對奢侈成性的上流社會來說簡直不可思議——他們還唾棄他,身為紳士,卻做着一切和紳士的美德相違背的事。
“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奧斯丁詢問同樣隐隐有了黑眼圈的管家。
“我想是的。”管家忍着頭痛說,“這是我的失職。很抱歉,少爺,我該在第一時間就派人去公證處的。”
“不,這不是你的錯,”奧斯丁說,“莊園的一切已經夠亂的了。”
霍頓公爵的葬禮還在進行,上議院的繼承證明也必須緊鑼密鼓地書寫申請,為了防止意外,奧斯丁甚至無法宣洩内心的悲痛,不得不把精神放到家族财産的整理核對上——如果福蘭德伯爵成為受托人,這些就成為了目前最為迫切的事。
奧斯丁和霍特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以至于他們忘了,當梅菲斯特的巨大郵輪失去了船長,有多少貪婪的人會瘋狂地撕咬上來,不顧一切。除了福蘭德伯爵,想在霍頓公爵的死亡上分走一杯羹的,恐怕還有很多人。
“母親呢?她還好嗎?”奧斯丁突然問道。
霍特一頓:“夫人還有些不舒服,但是她的神智已經清醒了。”
奧斯丁點點頭:“那真是太好了。”
之所以說格蕾絲的神智恢複了清醒,是因為在霍頓公爵去世的當天,在公爵夫人從昏迷中清醒的當晚,忍着眼淚陪在床邊等她清醒的奧斯丁還沒有說話,就被對方扇了一巴掌。
突如其來的,毫無防備的,奧斯丁所有的悲痛、驚喜、寬慰,在那一刻都變成了震驚和無措。
卡洛斯内心一震,全然忘記了仆人的不可見原則,幾步從牆角來到了奧斯丁的身邊。
兩人的對面,格蕾絲雙眼通紅,喉嚨發出了風箱一般可怕的聲音。她直直地瞪着奧斯丁,眼睛從來沒有這樣大睜過——那不是母親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那是看着仇敵的眼神。
奧斯丁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當他靠在了卡洛斯的身上,這個茫然的少年才不至于摔倒。
仆人們看着那位溫柔的公爵夫人,臉色猙獰地伸出手,把床邊櫃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向了奧斯丁:“為什麼你能眼睜睜看着你的父親死去?你這個魔鬼!為什麼是丹尼爾死了,不是你!為什麼不是你——!”
卡洛斯擋在了已經忘記躲閃的奧斯丁身前。感謝格蕾絲剛從昏迷中清醒,花瓶砸在他身體上的力度并不大。而随着花瓶墜落在地,那些美麗的白薔薇也和碎片混雜在一起,失去了原本鮮活的色彩。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自己眼睛,哪怕是格蕾絲的貼身女仆,在這一刻都驚訝得張大了嘴。
是魔鬼蒙蔽了格蕾絲的雙眼嗎?還是夫人在噩夢中沒有清醒過來?
奧斯丁原本捂着自己的臉,聽到卡洛斯輕微的悶哼,他才放下手,轉而抓住了對方的手臂。
下一刻,可怕的有如詛咒的話語,把奧斯丁本就搖搖欲墜的心再次擊得粉碎。
“沒有哪個兒子會放任自己的父親走向死亡,是不是你策劃了這場謀殺?是的,這是你第一次參加狩狐會,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是的,一定是的!是你害死了你的父親!是你殺死了丹尼爾!”格蕾絲瘋狂地尖叫,她的表情告訴奧斯丁,如果能擁有赫拉克勒斯的神力,她一定會把他撕得粉碎。
“不,我不是……”奧斯丁的表情蒼白極了,哪怕面對着那些貴族,他都沒有露出這樣無助的表情來。
“夫人悲傷過度,”霍特擋在了格蕾絲和奧斯丁中間,“去把醫生叫過來!”
卡洛斯則一把拉住了奧斯丁,把這個腳下生根的可憐人拖出了公爵夫人的房間。
除了梅菲斯特莊園的仆人,沒人知道格蕾絲說出了那樣可怕的話語,霍特也以夫人精神極度悲傷為由,拒絕了所有淑女的探望。而奧斯丁,一直到卡洛斯為他紅腫的臉部補滿白粉,他的神情依舊是恍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