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興的朦朦水煙在清晨化作一匹匹流霧白。
在遍起的寒露裡,雲姜被凍醒過來,卻發現身畔的青年病得更嚴重了,呼吸沉悶,唇上起了皲裂的皮,渾身滾燙。
她微微歎氣,探了一下這人的脈,埋怨道:“真是個讨債鬼。”
沒有辦法,她隻得摸到衣裳裡,取出銀針布卷,扒開他的衣服,給他施針。
一直沒有昏睡過去的青年半睜着眼,看她終于願意管管他了,違心恭維道:“姑娘宅心仁厚。”
雲姜拈起一支銀針,猛紮入他的會風穴,痛得他死去活來。見他哼哼唧唧,不再言語,她才諷刺:“巧舌如簧之輩。”
額角青筋迸裂,一陣一陣地刺激着心神,那青年強行忍着痛楚,眯了眸子,啞聲道:“并未。”
雲姜閉着眼睛,冷冷地一笑:“我管你怎麼想的,不要在這裡污了我的地方,你肯定不知道死人是什麼樣子的,腐爛成一團稀肉,攪進去……”
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如果有的話。
那青年氣息繁重,微微咽動了一下喉結,壓抑著那一股因過于繪聲繪色描述勾起的幹嘔,打着商量:“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姑娘。”
“難道要我伺候你?不如慷慨告知你的名姓,再說要追殺你的那群人在哪裡,我去央他們不要管殺不管埋。”
“在下姓蘭,蘭煙貞。”
“蘭大爺。”
他不知道怎麼咬著嘴角笑了一下。
雲姜慢慢撚起銀針,淡淡地說:“不要笑,蘭大爺,你的手下什麼時候才能來?”
“快了,這地方隐蔽,不是麼?”
“都說了,昨晚上要不是我機靈,你已經成兩段了,蘭大爺,差點就成段二爺了。”
“好口才。”
雲姜故意狠狠地拔了銀針,而後将銀針一卷,揣回懷裡。
蘭煙貞被她整治得沒有脾氣,腹中實在饑渴難耐,低聲問道:“你就不能去尋些吃食麼?”
“你命我做事?蘭大爺,你的命在我手裡,不是麼?”雲姜躺回幹草堆上,蜷縮起來抵抗饑餓,“我不願意動彈,出門要摔倒,走路有人絆,讨不到吃食,别想了。”
蘭煙貞緩緩閉上眼,倦得歎息:“民風真是剽悍。”
雲姜亦不是天生眼瞎,這一路上的颠沛流離,不知懂了多少人情冷暖。她背對着他,睜開眼睛,望著黑漆漆的空泛,鼻尖有一絲酸楚:“見了我這個鬼樣子沒有丢石頭将我打死都好了,有處安身之所已十分不容易,知足吧。”
話雖如此,但是……她現在坐在大街上擺攤又是怎麼一回事?這人又是去哪裡換來的桌椅?甚至也裹成麻風粽子一樣,擱這兒裝托——
眼瞧這人拄着她的竹棍,一瘸一拐地過來,大大咧咧地往這裡一坐,頗有找事的架勢:“大夫,聽說前十個看病不要錢是不是真的?”
他怪異地喊着話,登時驚動了街上的人,有位好事的男子駐足。
雲姜含糊地應了一聲,他伸出手去,連連咳嗽:“快給我看看,這腿斷了三四年不好,一點感覺也沒有,但是一到下雨天就痛,到底是個什麼事兒?”
雲姜嘴角抽了抽,沒成想這人浮誇的演技竟然吸引了三四人圍觀。她裝模作樣給他把了脈,又抽出銀針給他一紮,這人強忍着痛,冷汗直冒:“哎喲,這腿怎麼有知覺了,神醫,簡直神醫在世啊。”
雲姜剜了他一眼,但是戴着破鬥笠,這人根本瞧不見,于是她默默地彎起嘴角:“感覺如何?”
“好,好得很。”蘭煙貞痛得受不了了,一下子跳起來,來回走動,簡直健步如飛,“這腿能動了,神醫,高明,真是高明——”
他這樣一吆喝,先前圍觀的那個好事男子有些遲疑,但是想想又不花錢,就坐下去,給雲姜開了個張。
好在雲姜确有真才實學,不多時,銀針一紮,這身患隐疾的好事男子頓時有所異感,喜笑顔開,連連作揖,一改先前的垂頭喪氣,攜着方子昂首闊步地離去。
衆人見不要錢,又真的有些看家功夫,這神醫生意霎時就紅火起來,不遠處的醫館大夫出來臨門一望,臉色難堪地招來小夥計:“去告訴仇捕快,有好生意,叫他快來。”
診到第七個人的時候,一夥官衙差役突至,風風火火地揮散人群,雲姜凝眉,還沒有明白情理,為首的仇捕快就掀翻了桌上的筆墨,踩着凳子兇悍地問道:“無書箋行醫的就是你和——”他往四周看了看,目光捉住靠牆冷視的蘭煙貞,“還有這個麻風子,一并抓起來!”
——牢門“哐當”合攏的時候,陰風陣陣。
被鎖進去的雲姜還有些懵,抓着牢門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猛地轉頭,朝身畔的人罵道:“你這個倒黴鬼!你說擺攤掙口飯,結果掙到不要錢的飯了!竟然把姑奶奶關到大牢裡來了?”
靠在牢門欄杆上的蘭煙貞拉下臉上布帶,笑得直抖肩。他先是抿着嘴笑,而後竟然放聲大笑起來,一并蹲在牢裡的二十多個乞丐都像看癫子一樣看他。
日頭西斜後,大牢裡隻燃起了一盞黯淡的油燈,寂寂地吞吐着詭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