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入夜,雲姜都不再搭理這個倒黴催的歹毒男人,她抱膝縮在角落,一言不發。知她氣性大,蘭煙貞隻能站在身前,為她擋直來直去的風。
吃了一遍又一遍的冷風後,雲姜終于遏制不住那股幽怨:“死鬼,你不說進來了就有飯吃?”
蘭煙貞屈膝下來,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恢複了溫醇的嗓音:“小麻風,我沒有下過大獄,不知道幾時供飯。”
雲姜捂着彈痛的額頭,又饑又渴,一聽這人漫不經心的笑,滿腹酸楚委屈霎時崩潰,猛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又氣沖沖地起身抓住牢門搖晃,放肆大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誰料這一陣回響的怒吼竟然真的引來了獄卒,仇捕快領着人走過來,神情仍兇悍:“鬼叫什麼,讨打!”他說着就抄起獄卒使的短棍要去打牢門上的一雙手。
吃了一記痛打的蘭煙貞不記仇地将她拽到身後,半纏着布帶的眼眸寒光爍爍,淬了毒似地。
仇捕快被他盯得一震,怒氣更深,當即喝道:“把門打開!”
點頭哈腰的獄卒掏出鑰匙圈,搖晃的鑰匙紛紛撞響,駭得牢裡的人都慢慢起身,雲姜驚惶不安地抓着這人腰後的衣裳,顫聲說:“他怎麼還要進來打我?”
蘭煙貞将她推到更靠後的地方,察覺到這二十多名乞丐同樣警惕,微微歪頭朝她低聲說:“不像是來打人,倒像是……抓人。”
言語間,鎖鍊嘩啦啦作響,獄卒将門大打開:“出來,通通出來!”
蘭煙貞将雲姜半攬在懷裡,混在隊伍裡跨出門去,剛一出牢門,陰冷的仇捕快就朝他揮下短棍——
撲了個空。
仇捕快一臉驚疑,方才竟然沒有得手?不知怎麼回事……這短棍本該落在他的腰背上,明明近在咫尺,不可能打不到。于是那持短棍的手權當出氣,順勢打了緊随其後的一個癞臉乞丐,下手極重,登時打得這人頭破血流,哀叫一聲。
雲姜還沒有回眸,一隻寬厚的大掌就推正她的臉,又聽身旁這人沉聲道:“你又看不見,小麻風。”
她隻是……沒有習慣旁觀他人的痛楚,亦不太記得自己雙目失明的事情。
出了大牢後,領路的獄卒将他們一個一個拿繩子串起來,趕着他們從牢獄後的一條僻靜小路到了江畔,嚴令原地等待。
江畔平闊,風吹得更烈一些,還沒有來得及漲水的鵝卵石灘十分硌腳,夜色模糊了衆人的神情,或茫然,或心如死灰,或畏懼,總之都沉默在夜風的曳動裡。
遠處的江面上,一艘半舊的大船挂着橙黃的燈籠,慢慢順水而下。蘭煙貞微微眯了眸子,瞧向那上頭挂着的商号名字,其實他倒是不介意走這一遭,隻是……這小麻風——
他又朝四周逡巡,發現外圍站了七八名官衙差役,倒是不難将她送走,正想出聲征詢的時候,已經接近的大船降下風帆,站在上頭的差役穿着青州府的官服,豈止三四十人。
好,這下不必問了,他也不敢說打得過。
風中傳來細密交談聲,大船停靠時的沉悶垂橹聲,以及……滾滾落去的錨鍊入水聲,雲姜心弦緊繃,連帶着呼吸都急促許多,更不由自主地朝身旁這人貼近一些,是船……她極厭惡船。
登上船的仇捕快全不見了兇悍嘴臉,換了一身谄媚,局促地搓了搓手:“大爺,這回三十個,一個不少。”
底下烏泱泱的一群人,一點确是三十。
然而青州府的差役看着這些歪瓜裂棗,牙疼似地啧啧稱奇:“一次不如一次,人頭齊了有什麼用,幹不了數日就又管咱們要人,真是……算了,下回再這樣敷衍了事,先把你抓上船!”
仇捕快見敷衍過去,弓着腰道謝,待青州府差役走開,他不再裝孫子,又極快恢複了兇悍的嘴臉,很是威武地一揮手:“上船!”
搭在甲闆與渡口處的木闆十分脆弱,人走上去搖搖欲墜,雲姜抓緊了蘭煙貞的手臂,極厭懼地聽着不堪重負的“嘎吱”聲,輪到他們上去時,她在木闆處恍恍惚惚,底下江水分明平緩深流,在她耳畔卻變成了洶洶怒吼,聽得她雙腿發軟。
仇捕快還記着剛才出醜的事情,拿着短棍過來正要斥問,雲姜忽覺身上一輕,下意識靠向那具身體,原來是蘭煙貞将她打橫抱起來,徑直上了船。
船上觀望的青州府差役頭頭瞪大了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恨不得臭罵仇捕快的祖宗十八代,竟然給他混了兩個麻風子進來?但是一想到這兩個人反正還能喘氣,特别是那個年長的,看起來精壯有勁,湊個數罷了……他忍着怒火擺擺手,示意起帆。
然而他們一上船,連那些乞丐也不願意跟他們待在一起,青州府差役隻好把他們單獨關在小隔間裡。
昏暗的底層船艙裡,江水的潮濕腐敗從四面八方湧來,一股強烈的惡心暈眩将面上血色奪去,雲姜渾渾噩噩地咬著嘴唇,死死地掐着左手虎口。
席地而坐的蘭煙貞發現這人沒來由地渾身打顫,細密的汗水甚至浸濕了她的衣領,整個人就像是在冷水裡過了一遍。他将她擁住,替她掐住左手,誰料她掙脫他按在肩頭的手,整個人都窩到他的懷裡去,冰涼的右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頸。
那種感覺……說不好,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的救命稻草,死死地攥在手裡。
他抿着嘴唇,看一直毒舌乖戾的人突然這樣惶恐,生出一絲可憐。
不知是他掐得左虎口太痛還是她的情緒太難過,她突然咬到了他的肩頸上,咬得他悶哼一聲。
比起齒利帶來的痛楚,反而是那同樣幹涸的唇……更磨痛了他。
山水迢迢,路遙遙,這破船也不知道要将他們這群歪瓜裂棗賣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