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與皇後并未坐辇,并肩攜手自玲珑苑往慈元殿走去,身後跟着的内侍内人都在十步之外,與這天下最尊貴的二人拉開适當距離。
“主上,衍兒一直很安分,你不要多想了。”皇後輕聲勸慰道。
“他是安分,可他身後之人卻未必安分。”天家輕哼一聲,“千壽圖?昔年我送大娘娘千壽圖之事阖宮皆知,你且看着,過幾日便該有人将此事與我當年之事拿來做文章了。”
皇後道:“就算是借給我送禮來取悅主上,那幅字到底也是衍兒自己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心意都是好的。”
國朝皆知帝後自幼青梅竹馬,情深義重,自皇太子妃至皇後,沈氏恩寵數年如一。是以能令皇後多看一眼,便也如同被天家多看一眼。
在發妻面前,天家從不曾隐藏自己的情緒和喜好,此刻他也直接将心中不滿訴與皇後:“我當年送千壽圖時已是太子,如今崔媚兒撺掇衍兒送你千壽圖,若說沒有觊觎那太子之位,我是斷然不信的。”
崔媚兒正是大皇子生母容貴妃的名諱。
“我倒覺得主上是多慮了,衍兒不過十三,容貴妃也不是那激進之人。”
“我便是十三歲時被立為太子的。”天家清冷的聲音夾雜在深秋夜晚的涼風之中,竟讓皇後有了攏緊衣袖的沖動。
好在這涼意轉瞬即逝,天家已換了話題:“不過是給四郎求個名字,何苦編那故事?”
皇後挽着天家的手說道:“當年主上為着恭敏貴妃之事惱怒,不欲多提,以緻前朝連兩府宰執都不曾得過四郎的浴兒包子[注1],如今怕是都未曾知曉還有四郎這個皇子在。可就算主上再不喜,皇子年歲大了也總是要出閣入朝的。若日後出閣時他連個名字都沒有,台谏的奏章豈不是要堆滿勤政殿了?”
天家無奈一笑,道:“這話也就私下說說,若是讓台谏聽到,該參你這個皇後妄議國事了。”
“我自是不敢妄議國事的。”皇後說,“可後宮所有皇子都叫我一聲‘嬢嬢’,我便也該有個當嬢嬢的樣子。求夫君給自己的孩子取名,這可不是幹預朝政,這是我的職責。”
“伶牙俐齒!”天家擡手刮了一下皇後的鼻尖,“總之後宮你說了算。”
此刻夜光如水,正灑在永嘉公主送給皇後的玉佩上。天家輕聲說道:“如嫣,之前是我太過沖動,你莫要怪我。”
“主上是一國之君,凡事自有思量。”皇後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天家說道:“世家們怕軍權旁落,又怕武将擁兵自重。我朝從未有女子入朝,更不曾有公主掌兵,無先例,所以無章可循,憂懼便因此而生。”
“主上,我都懂,是我隻念私情,未曾考慮朝堂之事。”
天家歎了口氣:“你為了我,失去兄長母家,就連三姐也不能時常進宮來陪你,總歸是我對不住你。”話到此,天家語氣中的愧疚也更多了幾分。
皇後低聲說道:“主上對我很好,現在又有婉兒和妘兒陪我,我真的很滿足了。”
“我們有兩個公主了,是不是該給我生個嫡子了?”天家的嘴角帶了一抹笑意。
這種閨房密話被天家這般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惹得皇後不禁垂首。
天家笑聲爽朗,挽着皇後往慈元殿去了。
容貴妃原本期望大皇子能夠在敬賀壽禮時拔得頭籌,卻未曾想次日宮中議論的皆是永嘉公主賀禮頗為奪目,浔陽公終于得了天家垂憐,完全無人記得大皇子用了近一個月寫就的千壽圖。
次日大皇子自學堂回來請安,便覺承慶宮十分冷清。承慶宮是宮中僅次于皇後慈元殿的宮室,平日裡嫔禦往來好不熱鬧,今日卻門可羅雀。他尚未走進承慶宮主室,便聽到室内傳來打翻茶盞的聲音,料想容貴妃定是發脾氣了,于是三步并作兩步走入室内。
“阿姨安好。”大皇子規矩地給容貴妃行了禮。
就算容貴妃如今地位僅次于皇後,她也始終是皇帝的妾,大皇子也不能稱其為母,隻能稱一聲“阿姨”。
容貴妃見到孩子便已消了三分氣,她略擡了一下手,身旁的内人們便都退到了外面。
“不知阿姨因何事而惱?”大皇子問。
“你不知嗎?”
大皇子答:“兒愚鈍,阿姨如今恩寵正濃,嬢嬢仁善從不苛待後宮,後宮之中又有何人敢與阿姨争風?”
這話半真半假,卻正合了容貴妃的心意。大皇子自然知道容貴妃是為何而惱,但他避而不談,隻是點出容貴妃如今在後宮的地位和尊榮,他們母子算是子憑母貴,當年崔氏舊侍東宮,待天家登極之後直封甯妃,生下大皇子後便進賢妃,後又進容貴妃。若不是崔氏得天家恩寵至此,大皇子未必被天家如此看重。
容貴妃是聰明人,自是明白這話中的深意,面色稍微緩和了些,說:“坐罷,别站着了。”
大皇子恭敬地奉上一盞茶,方才入座。
“阿姨不必為昨日之事煩憂。”大皇子道。
容貴妃抿了一口茶,并未接話,大皇子便繼續說:“大姐是嫡出的公主,自然與我們不同,阿姨不必介懷。”
國朝自皇家到百姓家中,無論長幼,皆以“哥”、“姐”稱呼手足,大皇子雖是長子,依舊會稱呼永嘉公主為“姐”。而皇子公主分而序之,永嘉公主是天家的第一位公主,所以大皇子稱她為“大姐”。
這句話更是解了容貴妃大半的愁思。
嫡出公主。雖然嫡出,奈何是個公主。就算再得寵,日後無非是嫁個高門望族,哪怕嫁給功勳世家,也是外姓人了。念及此,容貴妃的眼角終于帶上笑意。
大皇子繼續說道:“四哥今年九歲,元娘子離世時是貴妃,與阿姨的位份一樣;至于臨月軒的昭媛娘子在後宮如何,想必阿姨比兒要清楚得多。兒承阿姨的庇佑,四歲開蒙入資善堂讀書,如今已經九年了,先生說我天資甚好,旁人要到我如今這般,總要十五六年才行。二哥同樣也是四歲開蒙,現下如何?更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