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輕歎一聲,拉着許琛進了屋,示意素纓守門。
待關了門,素纓轉身說道:“歸平,公主讓你貼身伺候着郎君,你怎的讓郎君站在此處?為何不派人往前面通傳?”
那名叫歸平的厮兒連忙回話:“素纓姐姐容秉,是郎君要我不得去前面打擾長主,我怎麼勸說郎君都不進去,還不讓我上廳房通報。郎君說不通報,我也不敢亂動,便隻好在這廊下陪着。”
素纓一怔,她原以為是厮兒們慢待了許琛,準備好的說辭突然無處安放,愣了半晌,才對歸平說:“凝冰自幼與我一同服侍公主,如今郎君的一應事物都由凝冰管着,你們該知道輕重。”
歸平同旁邊衆厮兒連連應是。素纓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長公主這是将許琛當做親子在養,無論這孩子以前是何身份,如今他就是侯府的郎君。
屋内。
長公主端坐主位,讓許琛聽完了門外素纓的話。待門外安靜下來,許琛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愧色。
長公主問:“還不明白嗎?”
許琛安靜跪地,沒有出聲,他并不知該如何開口。被撿回來的那晚,他跪下叫了義父義母,這一聲義父,叫的是仲淵如今舉足輕重手握兵權的定遠侯;這一聲義母,叫的是當今天家的親妹妹。他以為長公主不過是随口說說,又或是隻讓他私下稱呼,可是下午長公主當着一衆家仆的面認了他郎君的身份,當時滿心的歡喜待冷靜下來就變成了滿腔的愁緒。他懵懵懂懂醒來,往事一概不知,若當時路過的不是長公主,此刻他恐怕早已一命嗚呼了。長公主救下了他,他隻想着若能在侯府做個下人就好,哪怕是叫着義父義母但是做着下人的事情他也是可以的。
什麼恩人之子,他知道那是騙人的。明明是長公主對他有恩,如今自己卻像是侯府的座上賓,被一衆厮兒女使稱呼為郎君。這“郎君”二字太過刺耳,他年紀雖小,但也不是渾然不知人事,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承擔這一聲郎君,更沒有資格在這侯府中當少主人。
長公主見他不回話,隻好說道:“琛兒,你說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世,我便給你一個身世;又怕旁人輕慢于你,又給了你一個承諾。你既已叫過我一聲義母,我便不會把你扔下。你此時跪在我面前,若下一句開口是讓我收回認你為義子,便不必說了。仲淵的長公主斷不會是抛棄幼子言而無信之人。”
長公主見許琛不言,便繼續說:“那夜說到上陣殺敵,你眼中竟是一番孤勇。我不知你的勇氣從何而來,但你的眼神騙不了人。你既連上陣殺敵都敢,為何一個身份卻不敢接受?”
“我……我……”許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内心十分惶恐,若說他不想認,那倒是冤枉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自是想日日有父母照看陪伴。可若說讓他坦然認下,他也着實覺得自己不配。
“我過幾日便上奏天家,将如何在邊塞領你回來之事詳細禀報,請天家下旨,将你名牒入許氏族譜,此事皇後也已知曉。”長公主起身扶起許琛,說道,“琛兒,世人不欺出身卑微,隻欺自輕自賤,你回去好好想想罷。”
長公主吩咐人将許琛帶回房休息,自己則在屋内等定遠侯回來。
到接近二更天,定遠侯才匆匆回府。長公主将今日種種告訴了他,末了還自責道:“是我太心急了些,應該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說。”
定遠侯安慰道:“孩子雖小,但并非不懂事,關于他的身份,估摸着這兩日就有了确實的回複,到時再說,你且不必着急。”
長公主:“你明白我的意思,此次我們相聚不過月餘,若不在這一個月内讓事情塵埃落定,我總是不安。”
定遠侯聽言心中一緊:“不如我請奏讓你留下來罷。如今的情形,哪怕我們都留在京城,邊塞也不會立刻便有什麼異動,通商已有幾年,如今切斷互惠再起戰火,對他們百害而無一利,那幾位汗王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長公主搖頭:“前不久皇後剛剛與六哥吵過一架,就是為着我們的事,我聽皇後的意思,也就這一兩年之内,六哥應該會把那些掣肘的世家清理過,既如此,我們何苦現在為難他?”
如今朝堂之上,跟着定遠侯一起守護邊塞的人自然不會疑他,經過科舉入朝的文臣,為官前大多都經曆過先帝朝末期的混亂,他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安定,自然也知道武将的重要性。雖然言官三不五時會抓住一些武将們的小錯處上奏彈劾,但也隻是對事不對人。之前攔着天家晉封定遠侯,也不過是為着朝堂制衡。
反倒是世家貴族,戰亂時他們雖受波及但并未傷及根基,再亂的亂世也有歌舞升平。被祖輩蔭蔽的世家子弟們,骨血裡的國之大義早已在安穩生活中化為無形。他們眼見定遠侯年方而立便軍功赫赫,不想他是如何九死一生,隻想着他若将刀劍指向自己,如今的榮華富貴便會煙消雲散。
定遠侯并非世家子弟,他的兄長都有發妻,妹妹也早已經嫁人,唯一尚未姻親的弟弟是晟王的座上賓,也無人敢觊觎。靠姻親攀附不上,靠軍功更無可能。朝廷新貴自成一派,這是世家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便處處掣肘。
善于弄權的世家們早已将定遠侯視為眼中釘,隻是定遠侯行事一向低調,在軍中說一不二的他,在朝堂卻任人捏踩,雖貴為三衙重臣,卻絲毫沒有兩府宰執那般犀利不容侵犯。
因他行事穩妥挑不出錯處,這些妄圖撼動三衙如今形勢的世家們便動起了歪腦筋,這其一便是換防。定遠侯在京城時間稍長,就定會有人上疏說長公主皇家血脈貴為公主,獨自鎮守邊塞不妥,請定遠侯離京将長公主換回。等定遠侯到邊塞半年左右,就又會有奏疏說定遠侯在邊塞時間太久,為防止擁兵自重,應召回京城述職。
定遠侯畢竟壯年,長期與長公主分居兩地,若一不小心犯了錯誤,便入了那些人的圈套。侯爵納妾本無事,但驸馬納妾卻并不容易。即使定遠侯心堅如石,長期分居兩地也不易忍受。
可實際上,定遠侯和長公主情比金堅,又親曆先帝朝後期的奪嫡之亂,根本不把這小小的換防放在眼裡。更何況當今天家是二十歲就定天下的治世奇才,他也絕不可能忍受被人如此脅迫。先前的忍讓不過是蓄勢待發罷了,如今北疆草原逐漸安定,暫無外敵之憂,國家運行已經步入正軌,有些事情也就不必再忍耐了。
定遠侯與長公主又說了一會兒私房話便休息了。一夜溫存後二人依舊早起,在演武場活動了一番,算是當做早練。早練結束也不過四更五點,待整理完畢,二人便往廳房去用些早點。
在京朝官每日晨起便要到宮中等待開朝,有内侍官會記錄遲到未到,若有因病乞假,也需在此時派家仆前往通報,另有内侍前去查辨真僞。因是每日卯初開始行此查驗之事,便被稱為“點卯”。點卯過後便不得離開,需在宮中等候卯正開朝,若是趕上重要國事,早朝甚至會持續到午時。因此,雖然尋常人家多在辰時進早膳,但朝官家中都會備些小點,或在早攤上買些吃食果子,宮中自然也會備下茶點,以免朝官在朝會上餓得心慌目眩。
定遠侯是三衙重臣,自然是要上早朝的,是以侯府每日五更前便已備好早點,辰時另有正經早膳。
許琛在侯府這幾日,已了解侯府作息,這日便早早等在廳房,見長公主和定遠侯走來,恭敬行禮:“義父義母安康。”
長公主輕輕一笑,她本以為昨晚的話許琛要消化幾日才行,沒成想不過一夜的時間,許琛就已想通,這孩子如此聰明,長公主自然是開心的。
定遠侯擺手道:“不用多禮,琛兒,你剛到府上定有很多不适應,我同你義母都是軍中之人,慣常起早,你不必跟我們一樣,等身體養好了再說。”
許琛:“多謝義父,我很快就能适應。”
定遠侯很是滿意,這孩子骨子裡有一股韌勁,是個可塑之才。
一家三口用過早膳,許琛同長公主一起将定遠侯送至大門處,目送他上馬進宮。至此,許琛正式開始了他作為侯府郎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