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散學時,大皇子又一次邁入了品墨齋。
上一次大皇子進入品墨齋時,一場自導自演的丢玉戲碼,弄得衆人心有餘悸,如今時隔近一年之後大皇子再入品墨齋,不知又要掀起什麼樣的風波來。
大皇子對着穆飏躬身一拜:“今日前來是想向穆學士讨教幾個問題。”
大皇子這話雖說得恭敬,但語意中卻帶着刺,針對的意味過于明顯,就連永嘉公主也放下了手中的書,愣愣地看着穆飏和大皇子。
穆飏放下手中的書卷,道:“溫國公請。”
“今日想請教穆學士的是,昭文閣學士是否皆是名副其實?”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都大吃一驚。
國朝貼官之中,尤以一院三殿四閣為名的貼官最為清貴。進士出身是獲貼官的前提,且國朝宰執九成都是自入朝起便帶着貼官,又因為拜相之後才賜“殿大學士”,是以真正清貴的,是一院四閣貼官,每科進士皆以被選入一院四閣為榮。同樣的,一旦帶上了貼官,便被視為兩府宰相儲備,是得天家信賴的相材。
一院四閣,即翰林學士院和昭文、寶文、資政、宣政四閣。同時,四閣之中尤以昭文閣最為特殊,昭文閣學士不兼兩府,不領六部實權。仲淵學子三年一科考,經解試、省試後入殿試者才算探得昭文閣的門。穆飏當年是除狀元榜眼探花之外的第四名,最初以昭文閣待制身份知臨越府推官,後擢升為昭文閣侍讀,由臨越府推官轉入谏議院任職,又因谏言犀利為人中正,被天家賞識,尚未而立便入了學士行列。按照國朝官員制度,穆飏完整的職稱應該是「昭文閣學士、左宣奉大夫、行谏議院左司谏、兼資善堂善講」。因貼官最為貴重,所以便都稱穆飏為穆學士。
谏議院上谏天子下參朝臣,皆是一身傲骨的讀書人,天下清正在臨越,臨越清正在昭文,昭文清正入谏院。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今日大皇子這一問,不僅直指昭文閣學士,更是在說谏議院,這般不顧禮數法度,着實驚得在場衆人一身冷汗,齊齊看向穆飏。
穆飏神色不變,依舊面帶微笑地回答:“昭文閣初設時高祖曾有言曰,昭文于天下,直言于天子,不知溫國公可還記得?”
大皇子神色一滞,旋即恢複如常,慢慢說道:“正如高祖所言,昭文閣該是清吏言官所在。可若昭文閣内有藏污納垢,又該如何?”
見大皇子避開谏議院,隻提昭文閣,穆飏便知道他今日這般為何。于是答話道:“昭文閣評天下事,天下人審昭文閣,公允公道自在人心。”
大皇子又問:“既是污垢,便是縮藏在角落之中,天下人又怎知朝堂角落之塵?”
穆飏答:“昭文閣外,還有台谏。”
大皇子繼續道:“若有人故意遮掩粉飾,怕是台谏也無法撼動昭文閣。更何況谏院已成小昭文,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穆飏終于收斂了笑容,換上鄭重的神态,說:“溫國公今日若是為了前朝之事,還請就此住口。前朝之事如此快便傳入資善堂,想必天家是不喜的。飏知親疏有别,世人多以親疏斷對錯,但溫國公今日着實過于急躁了。”
穆飏待人極其和善,笑容常常挂在臉上,如今一臉正色的樣子,倒更像一位直言上谏的耿直文官。
大皇子瞪着穆飏,眼中皆是不甘和憤懑。
穆飏仿佛沒看到大皇子的眼神,繼續說道:“現在飏以資善堂善講的身份勸溫國公莫要插手,若溫國公執意多言,飏也隻好以谏議院司谏的身份拟一道劾狀直呈禦前了。”
“你……”大皇子一時無言以對。
穆飏繼續說道:“溫國公身邊俗事過多,牽絆過多,還望溫國公莫要忘記天家最厭煩的是什麼。事由剛起,溫國公便如此急迫認定我昭文閣學士無中生有,可若真是無中生有,你又有何可急?難道忘了清者自清這個道理?更何況,上谏糾劾是台谏之責,若遇事不言,遇錯不劾,便是台谏失職。至于所規谏彈劾之事該如何處理,有天家及一院兩府六部按照仲淵律法去審理執行。前朝政事自有一套規矩流程,如今隻是谏,溫國公便如此急躁,是怕谏?還是不願有谏?自古以來,唯昏佞才不許谏,天家聖德明君,我朝從不斥進言者,還望溫國公謹記。今日飏已言畢,溫國公請慢走。”
大皇子從未見過如此咄咄逼人的穆飏,然穆飏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即便真的鬧到禦前,怕是天家還要誇贊穆飏一番。大皇子臉色極為難看,勉強拜了一下穆飏,便轉身離開,在離開之前還猶不甘心地看了許琛一眼。
品墨齋衆人尚未從穆飏與大皇子的對話中反應過來,又看到他盯着許琛的眼神,一時間又将目光放在了許琛身上。
穆飏倒是又像平素那樣溫和地笑了笑,說:“都散了罷,看這一場故事又有何意思?”
衆人雖不明白,但也依言向穆飏行禮離開了。
夏翊清為着散學時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心中憋悶,可事關前朝,他又不好直接去問澤蘭,便隻好忍下。待回到住所,見“浣榕閣”三字懸于門口,便知道進封旨意已下,如今柴氏是正二品妃了。夏翊清心知若非受自己牽連,柴娘子早該身居妃位,如今這般也算是有了些許補償,便陪着用過晚膳。
永嘉公主回到慈元殿,将散學時的事情告訴了皇後,皇後隻略表示知道了,并沒有旁的話。
許琛歸家之後,也終究沒忍住,将滿腹疑惑告訴了自己的義父。
“義父,事情便是這樣,我實在想不明白。”許琛将今日學堂之事轉述給定遠侯。
“今日朝會,昭文閣學士謝承汶當堂面參樞密院在京房副承旨陳闊收受賄賂。”定遠侯坐在書桌前,一邊寫字一邊回答許琛。
國朝軍權三分,樞密院為首,三衙為次,兵部再次。樞密院掌天下軍務,凡與長羽軍相關之調配、屯戍、任命賞罰等皆歸樞密院;三衙是殿前司衙、兵馬司衙和軍監司衙的總稱,長羽軍兵士訓練及國朝七大軍區的具體事務全數由三衙掌管;兵部則負責武選、各府州廂兵及兵器裝備等事宜。
定遠侯如今正經差遣中的「殿前司都點檢、天下兵馬大元帥」,便是三衙之中殿前司衙與兵馬司衙的長官,但這兩個差遣手中并無實際權力。所有領殿前司衙差遣的高階官員全數直面天家,而兵馬司衙編制内所有兵士全部分散在軍監司衙屬的七大軍區内。定遠侯雖号稱手握百萬長羽軍,但實際真正可以随時調配的隻有兩萬骁騎衛,便是那「判骁騎衛」的差遣。
定遠侯拉着許琛坐到書房的軟榻之上,将一卷書冊送到許琛面前:“這是如今國朝軍事自上而下的詳細介紹,你拿回去看看,不懂的随時來問我。今兒就先給你講講樞密院和兵部這些事。樞密院掌天下軍務,下分十二房,各有司職,在京房是其中之一。”
許琛将書卷打開迅速翻看,片刻之後指着其中一處說道:“樞密院諸房副承旨為正八品,且是吏人職,會是什麼人給他行賄?”
吏職和官職是不同的,官自科舉取,吏自民間募。出身、待遇和仕途前景均有很大差異,在官場之上,吏人天然就低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