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琛躬身稱是,便坐在定遠侯身邊不再多話。
少頃,平日裡在宮中一直跟随伺候的譚從守湊上前來,低聲在許琛身邊道:“許郎君,浣榕閣安高班傳話來,說浔陽公無礙,已睡下了。”
許琛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低聲道了謝。
“今日除夕,阖宮同慶,又逢瑞雪,天佑仲淵,值得舉杯同慶!”天家發話,衆人立刻舉杯。
飲畢,天家示意添酒,又道:“這第二杯酒,便是為三姐和叔亭接風。今年紮達蘭歸降,我仲淵北境安穩無憂,多虧你們。”
衆人舉杯看向定遠侯,定遠侯立刻帶着許琛起身,舉杯躬身向天家道:“多謝主上。”
衆人:“敬長主!敬許侯!”
“知白,你上前來。”
許琛剛要坐下,聽得天家喚他,立刻放下酒杯走到龍椅前躬身行禮。
“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許琛依言擡頭。
天家滿意地說:“嗯,長高了不少,看來叔亭沒虧待你。”
許琛:“回主上,義父義母待我極好。”
天家笑道:“好,那便好,這次跟你義父義母去草原,可有收獲?”
“草原各部百姓皆感念主上恩德。”許琛回答。
聽到這番對話,定遠侯心裡松了口氣,許琛對答得當有禮有節,這孩子年紀雖小,但踏實穩重,實在難得。同時心下又有些愧疚,自己對許琛的關心着實不夠,甚至都未曾教過他該如何與天家對答,這番話想來不是長公主便是許箐教的。他這個當父親的,還沒有自己弟弟對這個孩子上心。
天家看起來十分開心,轉頭對定遠侯說:“叔亭,你對知白多上心些,你兩個哥哥都是有大才的,别沒的讓旁人說你許家的小公子沒繼承家風。”
定遠侯立刻回答:“主上教訓得是。”
天家這話讓在場的人都心内驚訝,“公子”二字并非誰都可用,起先隻是用來稱呼國公、郡王、親王之子,後來逐漸變成對公侯伯爵家嫡長子的尊稱,用以區分襲爵子與其他子嗣。自言清之後,“公子”二字也作為對白衣庶人的最高尊稱,但除言清以外,至今尚未有白衣之身能得“公子”雅号,所以天家這“小公子”的稱呼,倒是值得玩味了。
還沒待衆人反應過來,就聽天家又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鄧繼規,私庫所藏的耶蘭國玉料可還在?”
鄧繼規管着内東門司,凡進入宮門的一應物件全都由内東門司負責,同樣也包括皇家私庫。鄧繼規上前回話,稱耶蘭國進貢的玉料尚有一半未動。天家側目思索片刻,道:“讓禦用監打一套玉劍飾送到侯府去。”
定遠侯躬身謝賞。
天家卻擺手:“你都有一套劍飾了,這套是給知白的,你可不許搶。”
許琛連忙跪地謝恩。
天家笑笑,讓許琛歸座了。
看天家今夜的意思,多半是要讓許琛襲爵了。
衆人都知許琛是養子,這養子先是入了許氏宗譜,接着又得了天家賜字,後來還跟皇子們一同讀書,如今還不到兩年便得了襲爵的暗示,大家都不免開始懷疑起他的身世,一時間許琛身上吸引了許多人打量猜疑的目光。許琛回到座位上依舊低頭不語,衆人見他神色不變,雖都存了心思,但也不好再多看他。
待戌時宮宴結束,許琛一家回到府中,都換了便服坐在一起。自從得知身世之後,許琛在私下裡便隻稱父親母親,定遠侯和長公主自然樂得接受這個稱呼,一家三口親密更勝從前。
除夕是侯府最自由的日子,這一日家中無論是何身份,平時在哪裡當值,哪怕是後廚燒火的厮兒婆子,都可以親自到主人面前讨一杯酒喝。厮兒們在院子裡捶丸,興頭上的侍衛府兵們還會上演武台比劃上兩下,女使丫鬟們有的點茶,有的燒松盆,嬉笑玩鬧好不熱鬧。而凝冰素纓等一衆貼身厮兒女使則與主子們一起圍爐團坐,吃着消夜果,玩兒着關撲笸錢,或是抽花簽湊興。不過侯府的抽花簽與旁的高門貴族都不大相同,雖同樣是詩文為引,但簽文上的指令卻都是與武相關。
這一輪花簽以定遠侯為首簽,過一衆貼身随從,到許琛時隻餘五支,他随手取出一簽,隻見上面寫着:
「朝登劍閣雲随馬,夜渡巴江雨洗兵」[注1]
又有小字寫道:「得此簽者,需做劍舞」
歸平見那簽注,立刻取來長劍交于許琛面前:“郎君請。”
許琛笑着接過劍,躍上高台,隻略作思索便走了一路流螢百轉,又接了玉帶飄風,最後以大地回春為收式。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又兼着許琛此時穿着廣袖襕衫,更襯得他身姿飄逸。
定遠侯含笑說道:“這劍舞得漂亮。”
許琛接過歸平遞來的汗巾,邊擦汗落座,邊道:“漂亮卻不實用,隻為助興而已。”
“我現在即使是想做這漂亮的劍舞都是做不得的,你啊,好好珍惜才是。”定遠侯道。
許琛:“若比起來,我倒是更想學成父親那般利落的劍法。”
定遠侯的劍法是戰場之上磨出來的,他略笑了笑,未做回答。
“琛兒這一簽算是過了,該我了。”長公主言畢,自簽筒中抽出一簽。她略讀過,便将簽子放到桌上,說:“這我可做不了。”
許琛探頭望去,那簽上寫着:
「田園歸舊國,詩酒間長筵」[注2]
另注雲:得此簽者,需自飲三杯。
“母親這是要賴了嗎?”許琛說着便要去取酒壺。
長公主含笑道:“琛兒,我今日不飲酒。”
“這又是為何?”
素纓按住許琛的手,道:“公主怕是未來一年都飲不得酒了。”
“母親若是不想喝便罷了,怎的還……”許琛蓦然擡首看向長公主,“母親莫不是……?”
長公主輕輕颔首:“琛兒,你要當兄長了。”
許琛立刻放下酒壺,起身拱手鞠躬道:“恭喜父親母親!”
“你這孩子,怎的比我們還要開心?”長公主拉着許琛坐下。
“父親母親多年辛勞,如今終于有了孩子,自然是該開心的!”
許琛是真心高興,他知道自己身世,更明白父親母親在朝中的狀況,今日天家突如其來的賞賜讓人又把目光集中在了侯府。自己身為義子,如果真的襲了爵,名不正言不順,肯定會讓侯府的日子更加不好過。如今長公主有孕,天家今晚的話無論是醉酒也罷,真情也好,都可以當做是對他的安撫。有了親生的孩子,總不會讓他這個撿來的孩子襲爵,想來衆人也都會漸漸将他的存在淡化,如此正合了他的意。
幾個轉瞬間,“長主有喜”的聲音接連傳遍整個侯府,緊接着就是疊聲的“恭喜長主”、“恭喜主君”。又過一會兒,便有厮兒上得廳房,道:“侯府雙喜,主君和長主可要親自點上串爆竹?這是四叔幾日前送來的,說是新制出的可以飛上天的爆竹。”
長公主道:“琛兒去替我點上一響。”
許琛立刻起身,跟着那厮兒走到院子當中,用燭火點燃信子,然後立刻退回到廊下。
随着一聲鳴響,火光直竄上天,衆人擡頭望去,侯府上空綻開了一隻火紅的鳳凰。
開宇十五年,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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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岑參的《奉和杜相公發益昌》。
[注2]出自王勃的《三月曲水宴得煙字》。
厮兒喊的“四叔”就是許箐,家中奴仆管許侯的兄弟都叫“叔”。
香盒不是大盒子,就是跟香囊差不多大小的小盒子,有玉制的也有象牙的,可以随身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