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品墨齋外連廊。
“和光?和光?”
夏翊清擡手攔住許琛在他眼前上下擺動的手:“我聽見了。”
許琛說:“聽見了不理我,又在想什麼?”
夏翊清确認了四周無人,才低聲說道:“知白,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就像一群魁儡子[注1]?”
“什麼意思?”
夏翊清低頭轉着手指,說:“我有時在想,我們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會不會是有人讓我們遇到的?”
“你怎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夏翊清搖頭:“沒什麼,胡思亂想罷了。”
許琛沒再糾纏,隻是說:“那能不能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啊?你問什麼?”
許琛無奈:“你剛才不是說聽見了嗎?我是問,生辰賀禮想要什麼?”
“生辰賀禮……”夏翊清低頭淺笑,“我其實沒什麼想要的。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無趣的。”
許琛長出了一口氣,自嘲般說道:“明明知道每年都是一樣的答案,還每年都問。罷了罷了,左右我小叔已經回來了,不行就麻煩他了。不過若是我拿小叔做的東西來送你,你可不許嫌棄,是你自己不知要什麼的。”
“無論是誰做的,總歸是你對我的心意,怎樣都好,隻有你每年都會送我賀禮,我怎會嫌棄?”夏翊清倚在遊廊的欄杆上,用手撐住下巴看向院中,輕聲說道,“若有機會,我倒真想見一見令叔父。我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教伯父另眼相看。”
許琛眉頭微蹙:“和光這話什麼意思?”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這種事情又沒有什麼丢人的。”
“你究竟是哪裡聽來的這些話?”
“猜的。”夏翊清笑笑,随後說了實話,“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那年上元節在外偶遇,我聽伯父提到令叔時的語氣頗為親昵,當時隻覺二人定是伯牙子期般的知己。可後來這些年,安成偶爾出宮辦差回來會跟我說些宮外轶事,再細想當初伯父的那般言語措辭,不似知己,倒更像是話本上的恩愛夫妻,又想起伯父至今未娶,士大夫之中亦有南風之舉,我便知道這摯友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你不介意?”
夏翊清歪着頭看向許琛,反問道:“怎麼你以為我會對這種事情很在意?”
許琛說:“可畢竟是皇家……”
“皇家難道就不是人了嗎?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準。”夏翊清的眼神有些深意。
許琛看着夏翊清抛來的眼神,心中突然升起一絲不切實際的想法,可這想法尚未成型就被自己的理智按了下去,他神色如常地說:“和光這話說的倒顯得我狹隘了。”
“我可沒有揶揄你的意思,你莫要想多了。”夏翊清被許琛的眼神盯得有些慌張,幹脆挪開了眼神,道,“随便閑聊罷了。”
許琛收回了眼神,低聲說:“我小叔不太愛跟皇家人接觸,日常除了晟王,連我義母都很少見。”
“我想一般人也不願與皇家有所牽扯罷。”
“你這又是在說什麼?”
夏翊清歎了口氣:“不是嗎?若不是我們一起讀書的話,恐怕你也不願與我過多……”
許琛蹙眉打斷道:“這些年我有哪裡讓和光覺得是在敷衍躲避了?”
“閑聊而已,你那麼認真做甚?好了好了,我不說便是了!”夏翊清從許琛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怒氣,連忙安慰許琛。
許琛這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火氣竟有些壓不住,脫口道:“和光若再說這些不知所謂的渾話,我便也不必準備什麼生辰賀禮了!”
夏翊清深覺自己的話十分不妥,連忙說道:“那可不行!生辰賀禮可不能少!”
許琛頓了頓,順着夏翊清的話說道:“你可真刁難人!又不說自己想要什麼,可既然我拿你當朋友,便總要絞盡腦汁去準備……”
夏翊清知道許琛這是消了火,笑着說:“絞盡腦汁也得想!”
許琛起身拱手道:“是,英國公吩咐,下官不敢不從!”
兩人對視一笑,剛才那一點飄忽不定的心思和莫名其妙的怒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而這一切,都被躲在遠處的永嘉公主看在眼裡。
永嘉公主原是來找許琛,卻見夏翊清和許琛二人在廊下十分親密。她不知怎的升起一股對自己弟弟的嫉妒之心來,許琛那樣生動的表情神态竟是從未對她展露過。在她記憶之中,從第一次見面至今,許琛的點滴行動都毫無錯處,恪守規矩言語得當,但就是缺少情感。永嘉公主原本以為許琛是害怕,是因為身份,可見許琛跟夏翊清的相處,雖也是守着禮節,但明顯多了分親近。永嘉公主終歸是動了女兒家的心思,總想着若是許琛能像對夏翊清那般親近她該有多好。
廊下的二人并不知道永嘉公主正看着他們,自顧自地說笑,許琛的每一次開懷都深深紮進了永嘉公主的心,她有些按捺不住,心下做了個決定。
散學時分,許琛和學堂衆人行禮道别之後便出宮去了。走出宮門時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轉身說道:“平留,你去趟晟王府,若小叔無事,便請他晚間去那邊一趟。”
平留是那年封爵之後許琛從侯府護衛之中挑選出來的。當時讓凝冰回到長公主身邊時,許琛便沒有打算再把她要回來,畢竟是從小跟着長公主的人,自己不好一直占着。而且自己年歲漸大,也不好再讓侍女伺候,于是便挑了平留出來,和歸平一起留在身邊。
許琛說的“那邊”,便是平甯伯府,這些年平甯伯府一直空着,日常隻有一些下人打掃收拾,許琛偶爾過去看看,但都不住在那邊,倒是因為這些年小叔經常給他寄大大小小的物件,昆玉院逐漸放不下,便都放到平甯伯府去了。
許琛上了馬,又對歸平吩咐道:“你這幾天把那邊的人都再查看一遍,放一些知根知底的人過去,剩下的人都放到外間伺候。”
“郎君是打算搬過去住嗎?”
許琛:“沒有,隻是小叔回來這些日子,每次來府上都要被父親攔住說話,我跟小叔說話總不盡興。”
歸平笑道:“郎君這是跟主君搶人啊!”
“就你話多!”許琛笑着賞了歸平一個爆栗。
另一邊,永嘉公主今日特意跟夏翊清一同離開學堂,在回宮的路上,她問道:“中午你同知白哥哥說什麼了?我看你們很開心的樣子。”
夏翊清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閑聊。”
“閑聊總也該有個内容的。”永嘉窮追不舍。
“知白說要給我準備生辰禮物,問我想要什麼。”夏翊清如實回答。
永嘉聽言有些黯然:“是啊,快到你生辰了。每年知白哥哥都會送你禮物。”
夏翊清:“知白向來如此,每年大姐的生辰,他也必不會缺了禮。”
永嘉沒有答話,雖然許琛每年都送禮,但那些禮物……
夏翊清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兩個人一路走到浣榕閣門口,夏翊清說:“大姐快回慈元殿罷,晚了嬢嬢該着急了。”
永嘉若有所思地說:“好,那明天見。”
夏翊清看着永嘉離開的背影,心裡突然有一些不安。
“婉兒,不舒服嗎?怎麼看你恹恹的。”皇後将碟子往永嘉面前推了推。
永嘉回過神來,說道:“嬢嬢放心,我沒事。”
“大姐若是不舒服要請太醫看看才行,不然嬢嬢會擔心的。”二公主也關切道。
永嘉公主扯出一個笑:“我知道,二姐今天有學到什麼嗎?”
二公主說:“今兒先生給我們講了詩經中的隰桑一篇。”
————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你有什麼想法?”永嘉公主問。
二公主搖頭,簡單明了地回答說:“不喜歡。”
皇後覺得有趣,問道:“妘兒為什麼不喜歡?”
二公主說:“前面三段将情感描寫得熱烈,可最後卻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未免有些矯情了。”
皇後繼續問:“怎麼有些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