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認真地回答:“既然喜歡,又要中心藏之,豈不是自相矛盾?而且作這詩的人未免氣量太小了些,若是女子所作,心懷如此熾熱情誼卻遲遲不敢表達,實在膽小。若是男子揣度女子心意所做,那更令人不齒,難不成世間女子皆是滿心滿眼都是情愛之人嗎?”
皇後:“那妘兒覺得世間女子該是什麼樣子呢?”
二公主仔細想了想,用她此時能想到的表達方式解釋說:“我覺得該是五彩斑斓,各有不同的。”
皇後覺得有些意思,于是追問:“你這個五彩斑斓要怎麼解釋?”
“有願意相夫教子的,便該有不困于府宅的。有像娘娘這般内斂的,也該有像姑母那般灑脫的。有願意依附男子的,便也該有如男子一般建功立業的。”
皇後有些驚訝于二公主這番話,但又覺得十分欣慰,于是柔聲問道:“那妘兒想做哪種女子?”
二公主思考許久,終究還是搖了頭:“我還沒想好。”
“二姐還小,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永嘉公主放下筷子說道,“嬢嬢慢吃,我先回去了。”
永嘉公主回到自己房間,便坐到桌前發呆。她桌上有一排大大小小的船————有已經泛黃的不知折疊了多少次的紙船,有晶瑩剔透觸手冰涼的玉船,有雕刻精美活靈活現的木船,有做工精細線條精緻的銀船,甚至還有一塊天然形成的狀似小船的石頭……
這些都是許琛這些年來送給她的賀禮。
皇後走到門口,正看見永嘉公主摩挲着其中一隻玉船,無聲地歎了口氣。
“婉兒,在看什麼?”
永嘉公主慌忙起身:“嬢嬢怎麼來了?”
皇後走到永嘉公主身邊,拿起桌上的紙船說:“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永嘉公主紅了臉。
皇後見她如此神情,便知許琛這些年的循規蹈矩和有意疏離并未将她擊退,心内無奈,知道該是自己出手掐斷這緣分的時刻了。
皇後不同意這樁婚事,并非因許琛那草原世子的身份,桑昆是克烈世子,但如今既已無克烈,便無桑昆。許琛就是許琛,是皇後出閣前閨中密友之子,若從這個角度看,兩個孩子是相配的。但作為皇後,她要考量的卻不僅僅是這些。如今長公主已為人母,定遠侯亦過不惑,國朝武将卻依舊後繼無人,周邊鄰國年輕一輩的英勇将領倒是接連揚名。一旦再有邊境争端,許琛定會接過長羽軍虎符,替父母出征。如果許琛再為永嘉公主驸馬,那麼國朝将有第二個驸馬都尉手握重兵,偏偏這兩個驸馬都尉全都姓許。太宗朝曾有先例,太宗之妹和太宗之女的驸馬為同宗,這兩位驸馬聯手幹政,殺台谏、寵内侍,選奸佞,把持朝政數年,兩位公主亦有欲效仿武皇之勢。若非後來世宗攜四子共同勤王,斬驸馬于崇政殿前,國朝曆史怕是都要改寫。
長公主的阿姨當年曾因「若為男,當輔陛下」而遭先帝厭棄。如果許琛再為公主驸馬,多疑如當今天家,許氏一族的下場不言而喻,若真走到那一步,國朝失武将,後果難料。公主選驸馬,從來都不是家事,而是國事。皇後真心疼愛這個女兒,所以她才不能放任女兒再做無謂幻想,以免造成大亂。
皇後将紙船放到桌上,拉起永嘉的手,輕聲說道:“婉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其實這些年你自己心中也清楚,你所愛慕的那人,心中所想怕是與你不同。”
永嘉公主低頭不語。
皇後說道:“你們日常在資善堂,他可曾對你有任何表示?平日裡可曾借機與你單獨相處?有事時可曾對你有過分回護?”
永嘉公主搖頭。
皇後繼續問:“這些年他對你的态度可有任何變化?”
永嘉公主頹然說道:“沒有,從他進學堂的那天起,一直是恭敬守禮。”
“婉兒,他若與你心意相通,你定然能感覺得到。”
永嘉公主擡頭看着皇後:“嬢嬢,可我……我都還沒跟他說過我的心思……他……他會不會是根本不知道?”
皇後憐惜地拍着自己的女兒,輕聲說道:“其實早年間我問過他,他說對你隻是同窗情誼。他既然沒有那個心思,你便算了罷,這世間可以強求的事情很多,但感情卻是強求不來的。”
永嘉公主紅了眼眶:“我不信……!”
皇後無奈地搖頭,把永嘉公主摟在懷裡。
平甯伯府。
許箐環顧四周,拍着手道:“我竟是第一次來你這平甯伯府,不錯不錯,清新雅緻又不失豪邁氣度,像你的風格!”
許琛:“今天可不是請小叔來品鑒我府上裝潢的。”
“我知道啊。”許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個黃花梨木盒打開來看,接着就驚呼道,“加金箔的蘇合油煙[注2]!你這墨還有沒有?給我拿一錠,或者你告訴我在哪家鋪子買的!”
“小叔喜歡就拿去。”許琛拽着自家小叔的手臂,“說正事啊小叔。”
“你這麼大方?這墨一錠就要十缗,你确定給我?”
“我有俸祿的,小叔,說完正事你想要什麼都行。”
許箐把那盒子蓋好拿在手中,然後坐到椅子上說:“你個小孩兒能有什麼正事?不過是英國公生辰将至,不知道給他什麼賀禮罷了。”
“這世間還有小叔不知道的事嗎?”
“這世間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許箐笑着拍了一下許琛的頭,“不過你的事情,我都能猜得到。”
許琛躲閃未及,還是被拍到了,因着是在家中,許琛隻将頭發束在頭頂,用方巾蓋住發髻,所以這一拍是直接拍到了頭發上。他無奈地順了下頭發,說道:“既然小叔知道,那便幫幫我罷。”
“賀禮不着急,我倒是想問你,為什麼對英國公這麼上心?”許箐語氣中帶了些調侃的意味。
“自然是因為他待我好啊!”
“噢……是嗎?”許箐這問話十分有深意。
“小叔想說什麼?”
許箐湊近許琛,說:“你可都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可怎麼我聽到坊間傳言,說那些紫褙子[注3]們連名帖都送不進府裡。聽聞平甯伯和永嘉公主從小一起讀書,莫不是……?”
許琛倏然起身:“小叔!莫要胡說!公主與我隻是同窗情誼,并無其他!”
許箐笑着靠回椅子上:“你急什麼?沒有就沒有呗!”
“我……我沒急。”
“好好好!你沒急!”許箐安撫一句,旋即說道,“琛兒,你若沒那個心思,趁早别再進宮了,免得讓人誤會。”
“可是……”
可是若不再去學堂,便難見到夏翊清了,這些年來他和夏翊清相處十分愉快,早已習慣日日相見了。
“可是什麼?你莫不是……”許箐玩笑道,“看上你那個先生了?”
“小叔!你别胡說!”許琛被自己小叔弄得生氣又無奈。
許箐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事情你不說我也懂。不過一來你現在心性未定,少年人忌談長久。二來你的年紀和身份都尴尬,再出入皇宮和公主朝夕相處難免惹人猜疑。這第三嘛……”
“還有什麼?”許琛追問。
許箐戲谑地用手指輕點許琛胸口:“情誼在心,并不非得日日相見。”
“小叔你胡說什麼呢!我同英國公隻是相談投趣的朋友而已!”
許箐大笑道:“我哪裡有說是英國公啊?”
許琛賭氣地側過身,不再看那笑彎了腰的小叔。許箐笑夠了之後才緩緩說道:“好了不鬧你了,我說的話你可得記住,秋風漸起,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許琛回過頭來,看到小叔意味深長的笑容,連忙點頭表示明白。
許箐拍了拍許琛的肩膀:“别生氣了。禮物我幫你準備,保證讓你和英國公都滿意。”
“這可是小叔自己說的!我若不滿意呢?”
“不滿意?不滿意的話……你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小叔!”
“放心吧,包你滿意。”許箐邊說邊往外走,“走了走了,不用送!”
許琛坐回到桌前,這才發現桌上的那支湖筆也被小叔“順”走了,頓覺無奈又好笑,自己這個小叔,有時竟跟個孩子似的。許琛略想了想,喚來平留,讓他将庫裡放着的另外一錠油煙墨取來,連同一錠桐花煙墨一起打包送到晟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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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魁儡子就是傀儡的另一種稱呼。
[注2]蘇合油煙墨:曆史上有,是文壇大佬,寫瘦金體的宋徽宗趙佶創的。
[注3]紫褙子:專門為高官宗室說親的媒婆。媒婆也分等級的,那些能給宗室說親的都穿紫色褙子,所以就以紫褙子代稱。
褙子是一種衣服的樣式,直領對襟,腋下開叉,穿的時候不系帶不扣鈕,套在抹胸外面,有長有短,長的有過膝甚至到腳面,短的不過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