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
衆人用過晚膳就一起進了書房。在講述事情時,許箐隻說從歸雁樓聽到消息,仁铎和上司侯誠有私下聯絡,又從晟王處得知侯誠恐與東宮異動有關,特意隐去了消息的真實來源。許琛原本以為小叔對父親母親沒有隐瞞,但現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聽完許箐的講述,定遠侯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地說:“仁铎這孩子,終究還是不堪大任。”
許箐:“三哥别忙着感慨,先處理事情要緊,我有些擔心二哥能不能管得住他。”
“這你放心,二哥雖敦厚老實,但不是沒有脾氣。”定遠侯說,“仁铎這事做得太出格了,一不小心就禍及我整個許家,二哥不會坐視不理的。”
說話間,流華來報,說二叔府上派厮兒來送前些日子許琛要的算學講義。衆人心中明白,于是紛紛起身走向耳房,隻留下定遠侯一人在書房内。
定遠侯開口說:“讓他進來。”
流華應聲出去,不一會兒便将厮兒引進書房。待流華離開之後,那厮兒撲通一聲跪在定遠侯腳下:“求叔父救我!”
那厮兒正是許仁铎。
定遠侯卻并不着急,緩緩問道:“你教我如何救你?”
許仁铎跪在地上說:“爹爹說叔父一定有辦法,求叔父救我!”
“謀反之罪,我救不了。”定遠侯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下方的許仁铎。
許仁铎聽言一愣,兩行眼淚奪眶而出,伏地痛哭道:“侄兒是一時糊塗!求叔父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幫幫侄兒吧!”
“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定遠侯拍案而起,指着許仁铎道,“若非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如今還能在吏部當主事?我看是給你父親太多面子,反而慣壞了你!”
定遠侯是行伍之人,掌力驚人,剛才那一拍雖隻用了五分力,也還是連帶着桌下的地面微微震動。許仁铎跪伏在地,那震感自地面傳到他手掌膝蓋,驚得他猛然擡頭,正對上了定遠侯居高臨下的冰冷眼神,登時又是一驚,瞬間面色慘白。
“不明白嗎?”定遠侯見仁铎這呆傻模樣,更生嫌棄,心下有了決定,今日定要把話攤開說清,教這不知深淺輕重的無知蠢貨長一番記性,便幹脆直接報出了一串日期,“開宇十四年正月,十五年十月,十七年四月,十八年六月。”
聽到這些日期,許仁铎心底滿是驚懼。
定遠侯繼續冷冷地說:“我不知道琛兒到底是何時因何事開罪于你,竟讓你這般放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他。他不說便以為我不知道,你看我侯府沒有發作,便真的以為自己那些小伎倆能藏的過去是嗎?”
與此同時,在耳房裡的許箐和長公主齊齊看向許琛————這些年竟還有這樣的事情!你這孩子到底忍下了多少?
許琛輕輕搖頭,壓着聲音說:“不過是小事而已。”
定遠侯一一細數:“十四年正月,你設計讓柔兒落水之後推琛兒下去,我便當你是年幼無知,并未追究下去。你父親回去之後将你禁足三月,那三月間你未有反思也便罷了,還撺掇你那蠢笨阿姨到你父親面前哭訴伸冤,你當真以為你父親沒有拿着你設計陷害的證據嗎?那一方湖色帕子,用的是雙魚海螺紋花綢,而那綢子是天家給幾位翰林學士家的特賞,連長主都不曾有。我許家唯你父親是翰林學士,你隻當那是一方普通帕子,卻不知在見到那帕子之時我們便都已看穿真相。開宇十五年十月,琛兒在路邊救回一名幼童,他一眼便知道那幼童帶着痘症,卻依舊敢近身接觸,是因為他幼年時已經出過痘,此生不會再發病。後來看琛兒無事你是不是特别失望?還有十七年四月,琛兒從宮中回府,因想着長主生辰,途中去了觀玉樓。觀玉樓旁巷子中那些打手如今傷可好了?前年六月,家宴上更是多了一杯混了泡竹葉[注1]的清酒。琛兒無事,是因為他早對你有了防備,凡經你手的東西,他絕不會随意入口。這些年琛兒不說,是怕我們做長輩的煩憂,這些年我并未提及,是念着你父親深受天家重視,恐家宅之事外傳影響你父親大好前途。你當我侯府真的是閉目塞聽,什麼都不知道的嗎?!”
多年來許仁铎耿耿于懷自己不會投胎,托生成了庶子。嫉恨着三叔家那個連血緣都沒有的草原人就那麼成為了整個許家最榮耀的孩子,自己的長姐幼妹對那人滿心崇拜,自己的父親常用那人來提點自己,就連大伯家的仁柏堂哥都對那人贊賞有加,每每提及都必是“平甯伯将來必有所成”。可是憑什麼?憑什麼自己就沒托生在嫡母的肚子裡,憑什麼自己就沒被長公主撿回家。
此時聽得定遠侯此言,他心中更是難言的憤懑————原來,自己多年來羨慕的,嫉恨的那人,竟是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裡。那些事在他心中或許就像落在他朝服上的一點灰塵,輕輕掃過便罷了。
許仁铎此刻已癱坐在地,滿心滿眼都是絕望,叔父如今提起這些,怕是真的不願救自己了。
定遠侯見仁铎說不出話,知他心底已然潰不成軍,此時隻需稍稍松口即可,便道:“你父親将你送到我這裡而非禦史台,便是還當你是我許家子嗣。我也不妨同你交個底,縱使明日許家滿門被牽連,我亦可憑丹書鐵券和長主驸馬的身份為自己和孩子們求得生機。我可以自保,本無需為你這狂妄蠢笨之人奔走。但你父親是我嫡親兄長,我今日在這裡跟你費這些口舌,是為他而非為你。若今晚你再有任何一句謊話,我明日就一道劄子直呈天家,謀逆之罪,削官賜死自有國法來定。”
“我說!我都說!叔父救我!求叔父救我!”許仁铎如今隻有這一棵救命稻草,自然要死死抓住,便将事情和盤托出。
吏部下轄文選、考功、司封、司勳四司,誅司各有職責。文選司負責低階官員的選補流外,包括許仁铎在内共有四名主事,亦各有職責。自開宇十七年立太子後,許仁铎便負責供職東宮的官員遴選,而侯誠便是自那時起“突然發現”了許仁铎這個人。侯誠是考功司的員外郎,官階從六品,許仁铎是文選司主事,如今官秩隻正八品。他們二人官階不同,差遣亦不同,但侯誠卻偏偏跟許仁铎走得很近,散值後約着一起吃酒,休沐時更是常常相約出遊。後來,侯誠給了許仁铎一份名單,示意他若看到名單上的人需稍加注意,那些都是想進東宮的。許仁铎見那名單上的人履曆清楚,在官場上風評都算尚可,便不疑有他,凡見到名單上的人,都列在了東宮待選名錄之上。
定遠侯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盞輕呷一口,才緩緩說道:“開宇改制之後,為防官員之間互相推诿,亦為了追責方便,六部實務,凡經手官員,無論品階大小,均需印鑒為證。我想那待選名錄上,定是有你許主事的印鑒,可并不會有他考功司侯誠的印鑒。”
“是……叔父說得是……”
定遠侯又道:“若這些經你手送入東宮的官員參與謀逆,層層追責下來,專門負責将他們遴選出來的許主事,是否要負責?會否被牽連?”
“可……名單是侯誠給我的!”
“證據呢?”
“名單!我留着那名單呢!”
“名單上可有标明這些人要送入東宮?”
“沒……沒有。可是這名單是他寫的,是他的字迹!我認得的!”
定遠侯輕輕搖頭,道:“到時他自可辯解說是發現了名單上的人有問題,特寫下來讓你留意,隻是你并沒有聽他的。而且一旦東窗事發,你覺得你還會找得到那張寫滿名字的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