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铎頹然地看向定遠侯,他這才第一次知道所謂“官場手段”。他這一路走來有父親保駕護航,又頂着定遠侯親侄的名頭,可以算得上是順風順水,沒有人敢拿他怎樣,他便生出了幾分高人一等的錯覺,覺得自己背景深厚,那些手段根本傷不了他。可如今定遠侯三言兩語就點破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的問題,他才驚覺那個平常拉着他說“以後還要請培恩老弟多多照顧”的侯誠,早就用一個陰謀網把自己套了進去。這網套住的不僅是他一人,更是他的父親,他的叔叔伯伯,是整個許家。
定遠侯放緩了語氣說:“铎兒,官場之中最忌自作聰明,你以為你有背景,殊不知那些人害你就是因為你有背景。‘榮辱與共’這四個字,說的就是我們這般人家。你父親已在國子監九年,若無差錯,今年便可調回翰林學士院知制诰,那是要成為天家内相,甚至未來有機會入兩府的,可如今你這一番折騰,不知天家會待你父親如何。”
“叔父……”此時許仁铎已經毫無力氣,絕望地坐在地上,喃喃地說,“我該怎麼辦?”
定遠侯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問道:“想活命嗎?”
許仁铎眼神驟然一亮:“叔父可有辦法?”
“有。但你要聽話,若再有任何歪心思,便是誰也保不了你了。”
許仁铎立刻跪好:“侄兒起誓!全聽叔父安排,絕不敢有二心!求叔父救我!”
定遠侯說道:“今晚回去連夜寫一份奏疏,把侯誠給你的名單謄寫下來,就說你深覺侯誠此舉不妥,官員遴選應該遵循規制,但你礙于侯誠的品級,不得不照做,明兒一早将這奏疏送到禦史台,同時抄錄一份名單交給吏部尚書。記住要先把原件留在手中,等天家下旨調查這件事時再把名單交出來。之後再寫一份請罪劄子,一定要痛陳自己的過錯,請天家降罪,把這份劄子交給你父親,讓他遞上去。”
“這樣……就能保住官職嗎?”
定遠侯怒其不争,指着許仁铎說:“官職?!我現在是在救你的命!你以為天家好糊弄嗎?我且告訴你,如果赤霄院查到這件事,我都救不了你了!你現在就應該立刻回去寫奏疏劄子,然後祈禱赤霄院沒有查到!這麼多年赤霄院是什麼作風我想你該知道,你是想試試赤霄院的手段嗎?”
許仁铎低頭不語。
定遠侯發了狠,斥道:“我當初就該狠命地攔着你父親不讓你做官。我許家家世清白,你大伯官至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從未有過疏漏,你仁柏堂哥在戶部勤勉為官,你父親是翰林學士,又在國子監多年,門生遍及天下,如今因你一人之錯,要害得許家多少人你可知道?今日之事若僥幸搶在赤霄院之前,便是我許氏一族命不該絕,我必定去回了天家,奪了你的官,再不許你入朝!”
“叔父……”許仁铎還欲說什麼,卻被定遠侯的神色吓退。
“還不快回去寫奏疏!等着赤霄院半夜敲門抓你嗎?!”
許仁铎不再多言,立刻連滾帶爬地出了侯府。
待他離開之後,長公主和定遠侯又耐心安慰了許琛幾番,直待許箐看不過眼,說“要是真内疚以後就對琛兒好一點”,這才将許琛救下,而後許箐也回晟王府去了。
“郎君回來了!”平留見許琛回來,立刻小跑着上前低聲說,“黑色木鹞。”
許琛聽言快步走入書房,看到黑色木鹞正放在書桌之上,便問道:“這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一會兒,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行,你先下去罷。”
等平留離開,許琛坐到書桌旁,小心地從木鹞腹部取出暗信,稍加處理之後字迹顯露————
“知白,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前日大姐回到學堂未見你,來找我詢問緣由,我告知她你已不再入學堂,我見她神色未有變化,似是已釋懷,此事大抵可以放心了。
“你不在學堂,我也深覺無趣,但人不自由,總不能順心,不知你在府中如何?若能聽一些坊間趣事或可聊以慰藉。
“另有一事,我思索良久,決定還是告知與你。前日父親來與我說話,字句皆意有所指。我恐事情牽扯到你,所以稍加提醒。父親以‘弗利弗愛,親子叛父’來考問我,我心下疑慮,恐大哥心思生變。若事關大哥,必定牽扯衆多,我怕會影響到你同你家人,請務必小心謹慎。
“另,不日父親生辰之時,我們便可再見,念及此,心中稍有寬慰。因你出學堂,我心中偶有歆羨,若可像二哥一般另居别處,我們或能時時相見。近來暑熱,你練武時要注意防暑。絮絮說了許多,望你不要介意。盼複。
“和光。”
許琛看着那些文字,仿佛能聽到夏翊清在身邊說話一般,這一天經曆的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又細細讀了一遍這封信,發現即使是暗信,夏翊清的措辭也十分嚴謹小心,他思索片刻,拿出紙筆開始回信————
“和光,見字如面。
“我這些時日在家中大多習武讀書,也并無不同,隻是未有先生同窗,總覺些許孤單。
“令姐之事我心中萬分抱歉,但情愛一事強求不得,我早些決斷,對彼此都好,她若真能釋懷,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事。
“這些時日我同家叔外出,經曆見識頗多。有些風波已在醞釀,隻稍欠火候。我家人皆好,勞你挂懷。你家中事我不便多言,但想來應與你無關。此事與你我皆無太大關系,那便旁觀即可。至于坊間,倒無甚有趣傳聞。近日在城中發現數家酒肆茶歇,皆為尚品,若有機會定邀你同往。盛夏難捱,萬望保重,盼再聚。
”知白。”
許琛将信放回木鹞的腹部,他捧着那木鹞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擰開了木鹞的尾部,發現尾部果真藏了字條。他打開字條,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一般搖了搖頭,将字條原樣恢複,放木鹞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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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泡竹葉:番瀉葉,瀉藥。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