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甯殿在勤政殿後,是天家起居的宮殿,一應物件都十分齊全。
天家急病,翰林醫官院所有太醫即刻進宮待命,當值醫官和專為天家看病的禦醫則先一步到達。長公主陪着皇後等在福甯殿主殿之中,杜廣白在裡間給天家診脈,外面一衆醫官和宮人來來往往甚是忙碌。而旁邊的朵殿中,仁瑲仁珩已經睡下,定遠侯、晟王和許琛三人坐在桌前,都各懷心事地沉默着。
晟王心裡在盤算,他進宮時雖帶着木鹞,但現在的情況他也不敢冒險使用。他若沒有回府,季亭必然擔心,此刻宮門落鎖,直隸營和皇城司加強戒備,是斷然無法将消息傳出的。
而定遠侯則在疑惑,天家一向身體康健,今日也沒有過多飲酒,怎麼就急火攻心直接昏厥了?
許琛轉動着手裡的茶杯,滿心都是剛才看到的夏翊清的表情,他覺得夏翊清是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會流露出那樣疑惑的表情。
一個時辰後,福甯殿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安靜,對于其他人來說便隻是安靜,可對于身涉其中之人來說,便是煎熬。
容貴妃在承慶宮屋内來回踱步,錦瑟也神情緊張地立侍一旁。
“不行,我得去東宮!”
錦瑟:“娘子,皇後娘娘說了,誰也不能去見太子殿下!”
容貴妃滿面愁容:“我去問問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幹的!”
“娘子,現在主上不知是何情況,殿下雖然被禁足但依舊還是太子。如果娘子違背了皇後娘娘的命令私自去見了太子,難保主上醒來不會更加生氣。”錦瑟勸道。
“我總不能這般幹坐着!總要做些什麼!”容貴妃十分着急。
錦瑟:“娘子稍安勿躁,現在事情的關鍵還是在太子殿下身上。若太子殿下沒有做過,想來以那位院首的手段,必定是能查清楚的。”
容貴妃道:“對對對!院首!我們要不要給那位疏通一下?”
錦瑟:“娘子千萬不可!那可是赤霄院!”
“赤霄院……!他!唉……衍兒這是怎麼回事?!之前吏部的事我便覺得有些不對,還提醒過他,他到底怎麼想的?!”容貴妃已然六神無主。
“娘子如果實在擔心,不如去求皇後娘娘。畢竟皇後娘娘剛才也是替太子求了情的。”錦瑟勸道。
“你說得對。”容貴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錦瑟,我們去福甯殿,我們現在就去!”
錦瑟趕緊扶着容貴妃往福甯殿去了。
夏翊清回到浣榕閣,安撫了一會兒惠妃才回到自己的寝室之中,他已然明白今日就是之前即墨允所說的“風起之時”。這風起自東宮,确實算得上是“暴風雨”了。夏翊清自然無法安眠,隻讓安成去取了水來,在屋内點茶。
“這麼晚了,主子若再喝茶,怕是更睡不着了。”安成勸道。
“今夜這宮中還有幾人能入睡?”夏翊清輕歎一聲,“我也隻是給自己找點事做,不是要喝的,你去随便取些井水和普通團茶來就好。”
安成不再多話,依言去取了井水和團茶,伺候着夏翊清落座點茶。
夏翊清從茶焙籠中取出一塊茶餅,用茶槌搗開成拇指大小的茶塊,接着用茶碾一點點将其碾成粉末。夏翊清手中的動作極慢,他手中用着茶碾,心中卻想着旁的。
旁邊茶釜中淨水已滾過三次,夏翊清才将茶葉碾碎過篩,開始調制茶膏,這一盞茶就點了近半個時辰。待茶點好,夏翊清也确實并未入口,而是将茶水全數倒在燒水的爐炭之上,激起“滋滋”的聲響。
安成在旁,用炭夾翻動了幾下炭塊,複将茶釜之中添滿淨水。
“你也點一盞罷。”夏翊清道。
安成:“主子想喝茶嗎?那臣去取龍團勝雪來。”
“我不喝。”夏翊清擺手,“我隻是想看你點茶,你也不用再去取什麼東西,就拿眼下這套東西點罷。”
“是。”安成上前,從夏翊清手中接過茶具開始烹水點茶。
夏翊清撐着頭靠在榻上,看着安成手中的動作,沉思半晌,開口問道:“安成,你可有欲望?”
安成坦然回答:“自然是有的。若沒有欲望,臣此刻該在廟裡念經。”
“那你想要什麼?成為兩省都都知?”
“臣隻想一直伺候主子。”安成說道,“做兩省都都知每日要處理許多繁雜瑣事,責任更重,臣自知沒那個天分,還是踏踏實實跟在主子身邊更好些。”
“跟着我能有什麼出息?”
“臣是内侍,這‘出息’二字本就與臣無多大關系。就算主子以後……”安成收了聲,停頓片刻,方才繼續說道,“主子榮耀,那臣便能跟着沾些光。”
夏翊清說:“你對我,還是有期望的罷。”
“臣隻是覺得主子這些年太過辛苦了。”安成笑笑,又道,“主子心中定是在笑臣,一個伺候人的内侍,竟會覺得錦衣玉食的主子過得辛苦。”
夏翊清不置可否,道:“那你說說,你為何覺得我辛苦?”
“主子的辛苦不在身,而在心。臣這些年跟在主子身邊,親眼目睹了主子的遭遇和境況。臣有時總在想,主子的不在意,到底是真的,還是被迫的。”
夏翊清:“這并無多大區别,無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被迫不追究,結果都是一樣的。而且我這般身份,就算追究下去又能如何?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忍下那些不該受的委屈,這便是主子的苦,而且這種苦是難以言說的,因為說出去無人相信,無人理解。”安成此時已點完一盞茶,他将茶盞放到一旁,擡頭看向夏翊清道,“臣今天話說多了,請主子責罰。”
“我罰你做甚?”夏翊清示意安成将茶盞端到榻桌上,“我知道這些年你心中一直有想法,所以今晚便想跟你說說話。”
“臣心中的想法并沒有主子的安危重要。”安成卻并未将茶盞放到桌上,“這茶不是主子該喝的,主子可以不在意,但若臣讓主子喝了這茶,便是臣的過錯。”
夏翊清也沒再強求,他擺手道:“今晚所說的話不必再對任何人說,你出去罷,我想歇一歇。”
“是。”安成起身,将茶具逐一清點收好後便離開了房間。
待安成離開,夏翊清打開後窗,即墨允便翻身進入屋内。
“明之這是審完刺客了?”夏翊清問道。
“我沒去審。”即墨允搖頭,“不能說話,又不識字,審不出什麼的,白白浪費我的刑具。”
夏翊清:“那你要如何複命?”
即墨允沉默。
“竟然是真的……”夏翊清長長地歎了口氣,“我還以為自己學藝不精……”
“他就倒在你面前,你學醫這些年,若是連急火攻心氣滞郁結都看不出,怕是代内人和藥仙谷都要無顔面見世人了。”
夏翊清道:“可我依舊不敢相信……”
即墨允輕聲說:“四郎,有位故人曾經跟我說過,排除了一切的可能,剩下的即使再難以置信,也是真相。”
夏翊清不解:“為什麼?我不懂。”
即墨允笑了笑:“帝王心不可測。”
“明之,我該怎麼辦?”這是夏翊清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真正的手足無措。
即墨允心底泛起陣陣心疼,他走到夏翊清身邊,放緩語氣,輕輕安撫道:“一如往常即可。适當的關心和适當的擔憂。”
“這樣便可以了嗎?”夏翊清追問道,“那……東宮又該如何?”
即墨允歎了口氣:“風未起時尚能躲避互助,可如今風暴已起,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了。”
夏翊清緩緩地點了頭。
“四郎保重。”即墨允翻窗而出,重新披上黑色繡衫隐入夜色。
福甯殿朵殿之中,衆人各懷心事,但因擔心宮中眼線衆多,也不敢交談,隻能幹坐着。
“咻!”窗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晟王聽到聲響立刻起身:“我去去就來。”
此刻許琛心中更是疑惑,這宮中竟還有晟王的眼線?他身邊圍繞着的每一個長輩,仿佛都藏了許多秘密。
晟王走到後方的窗邊,輕輕推開窗戶,低聲說:“幫我告訴他,讓他放心。”
“好。可有口信?”那人問道。
晟王想了想,說:“暫無,靜觀其變。”
那人欲走,晟王又開口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知與不知,要看那位到底要達到什麼目的。”
晟王問:“刺客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