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幾番,天家便命陳福傳達旨意,兩府已然拟定,許琛進平甯開國侯,許箬特進遠國公。二人謝恩後,天家單獨将遠國公留下。
天家緩過片刻,終于露出了疲态:“叔亭,我沒多長時間了。”
遠國公剛要開口,就被天家打斷:“不必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此番叫你回來,是想跟你交個底。”
天家拉過遠國公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道:“這些年我是疑過你,但也真的依靠着你。仲淵四境安穩有多少你的功勞,我心中再清楚不過。我雖安排好了身後事,但終究不能面面俱到。即墨允畢竟與言清走得近,有些事情我也不敢全然信他。事到如今,我隻能信你了,我們這三十餘年的情誼,遠非旁人能及。”
遠國公此時心中萬分凄然,隻輕輕颔首。
天家自榻桌下取出一道聖旨,遞與遠國公,道:“皇權絕不能落到有他國血脈之人手中,日後若是有人要威脅皇權,你就拿着這道聖旨……清君側。”
遠國公恭敬地接過聖旨。
“還有,”天家繼續說,“這次你們在草原半年,知白做得不錯。這孩子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的身世……以後可能會被有心人利用,還是盡量讓他遠離草原。我不是不信他,我是怕我不在了,他的身世會連累你。”
“臣明白。”
天家輕歎道:“阿箬……你可還記得壬午之亂嗎?”
遠國公周身一緊,他有二十多年沒聽到天家如此稱呼了。
“我知道你沒忘。”天家緩緩道,“你帶着一萬骁騎衛千裡奔襲自北疆回到京城,清掃了五萬準備謀反的直隸六旅,讓景兕跪在了我面前。我希望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定要記住當年對着景兕和文武百官說的話。”
遠國公輕輕颔首。那時先帝第九子景兕夥同直隸六旅起兵逼宮,想要奪權篡位,天家手中隻有拱聖十二營三萬人,情勢危機。彼時還隻是定遠開國縣侯的許箬千裡馳援,解了京城困局,親至福甯殿迎出天家,将謀反的景兕捆了押至天家面前,而後說道:“長羽軍隻奉天家诏令,今日凡未見天家诏令擅自出動之将官皆為叛國。依軍法,叛國者就地斬殺。”
那一日,直隸六旅中凡有權核對兵符诏令之将官盡數被殺。終究是他替天家擔下了這近百條人命,而後直隸六旅整編為直隸四旅,改為護衛外皇城,且将京畿路軍牽至城外,與拱聖十二營成内外合圍之勢,便是防着這直隸四旅與外軍勾結再度逼宮。
天家笑着說:“不說這些了,你趕路定然辛苦,帶着知白回去歇歇。知白又清瘦了,你别太苦了他,以後這四境是要交給他來守着的。”
“是。”遠國公起身,猶豫片刻,低聲道:“主上保重。”
天家擺擺手,沒再說話。
遠國公邁出福甯殿,心中悲恸不已。許琛見他身形微晃,立刻上前扶住:“父親。”
“無妨。”遠國公穩住心神,“我們回家。”
“是。”
開宇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庚午,帝崩,年四十三。
在外人看來,天家是猝然崩逝的,他在八月二十那日還正常在朝會上聽政,駕崩前一日的千秋節聖朝上也并未表現出衰敗之象。天家并未明立太子,但稍加了解陳年舊事之人都知道寭王不可能承繼大統,是以,許多人都動了心思,暗暗站在了宏王身後。
然而帝崩之後,兩府宰執依着舊例入福甯殿取出錦盒,竟見其中早已封好遺诏————
「朕蒙先帝之遺休,荷國大統。然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數,無所逃也。朕嗣守大業,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懼。賴天之休,方内義安,四海富康。然自不惑以來,積勤爽豫,雖藥石累加,亦至大漸。皇子兖國公徖清,聰知明睿,夙彰孝愛,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皇子寭王翊清,溫文日就,睿智夙成,命平章軍國重事,輔佐嗣君。宜尊皇後為皇太後,端貴妃柴氏為皇太妃,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後及寭王翊清處分,必能祇荷慶靈。諸軍賞給,取嗣君處分。喪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在外群臣止于本處舉哀,不得擅離治所。成服三日而除,應沿邊州鎮皆以金革從事,不用舉哀。皇子宏王卓清,事親以孝,頗慰朕心,當衰绖三年,奉迎發引,守朕山陵,以全其孝。嗚呼,死生之理,聖哲所同。尚賴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協輔王室。咨爾臣民,鹹體朕意。」
首相馮墨儒及次相盛彌核過遺诏,便率兩府重臣入内,皇後說道:“天家崩逝,嗣君尚幼,幸得寭王及諸卿協輔,現請召百官列班崇慶殿,馮相公宣制發哀,保嗣君繼位。”
衆臣躬身。
皇後接着說道:“國朝久未治喪,儀典諸事稀疏,禮部可循舊禮,依敬宗故事處置,治喪皇儀殿。嗣君年幼,告哀之事緩行,留中兩府,待除服後再議。老身奉命垂簾,必當盡心,然庶務繁雜,嗣君尚幼,必然不足。寭王平章軍國重事,當以他為首。”
而後不再多言,衆人行至崇慶殿,于大殿之上宣告遺诏,跪地拜禮,改稱皇帝陛下及皇太後殿下。
行禮後,衆臣退班換服,夏翊清自崇慶殿後方側門出,頓覺疲累不堪,扶着門框緩神。安成侍在一旁,連忙扶住。
“去請戚烨和呂斌來。”夏翊清吩咐道。
“主子還是先……”安成終究沒有說完,躬身道,“臣這就去。”
未幾,戚烨與呂斌趕來,夏翊清已神色如常,于門側站立,道:“先帝當年選中二位領拱聖十二營,定是有所思量。如今先帝已去,吾與平甯侯交好,二位心中定有所慮。”
“臣不敢。”戚烨躬身道。
夏翊清擺手:“吾隻當戚都統哀思過度說了胡話,吾隻是親王,戚都統不該對吾稱臣。”
戚烨立時準備跪地,被夏翊清攔住,道:“國朝久無輔政親王,想來也并非你一人有此想法,此事稍後吾會與兩府交代清楚。此時叫二位前來,是為了給你們安心。向來天家親衛最為重要,如今天家年幼,外周敵意環伺,保護天家便是你們的職責。吾所做一切,皆為輔佐天家,不為搬弄權謀。吾與任何人交好皆為私事,拱聖十二營由誰統領則是國事。如此,你們可放心了?”
自帝崩之後,拱聖十二營中便有了些聲音,寭王以皇子身份輔政,便是實際掌權之人,若他有意攬權,做那挾天子之事,定然要将天家身邊護衛換過一輪,恰好他又與平甯侯頗有私交,平甯侯如今屢立戰功,教他領了拱聖十二營也無人敢置喙。呂斌自然心中也有這番思量,但未料到寭王如此坦誠,這樣反倒讓呂斌覺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不由得更恭敬回話:“下官遵旨。”
“四萬直隸營不得出任何差錯,尤其在先帝喪期之内,千萬護好宮禁。”
呂斌和戚烨都躬身道:“大王請放心。”
“我身邊隻有安成一名内侍,你們隻需記得他便好。”夏翊清擺手,“去忙罷。”
二人行禮離開。
即墨允從角落裡走出來,到夏翊清身邊扶住他,輕聲說道:“今兒剛第一日。”
夏翊清颔首:“放心,我倒不下。”
即墨允自袖中取出香囊遞給夏翊清,說:“這些日子人多眼雜,知白不能時時陪在你身邊,他托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夏翊清接過香囊,沒有說話。
即墨允道:“四郎節哀。”
“明之,”夏翊清擡起頭來看着即墨允,“我知道先帝一崩,你與此處的牽絆又少了一分,但你可否再陪我些時日?起碼……别在這時離開我。”
“四郎還記得你出宮開府前一夜,在浣榕閣的屋頂上我說過的話嗎?”即墨允用一種少見的溫柔語氣說道,“我當時說,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保着你做什麼。如今這話依舊算數。”
夏翊清垂首,輕聲道:“你去忙罷。”
即墨允擡起手,半晌,輕拍夏翊清的肩膀,轉身離開。
在即墨允轉身的一瞬間,一滴眼淚落在香囊之上。夏翊清這滴淚并非為了自己父親,而是為了即墨允。在這樣的時刻,即墨允那句話讓夏翊清心中驟然崩潰。
上天未曾給夏翊清一個慈祥的父親,卻用另外一種方法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關懷。在自己親生父親離世的這一日,夏翊清突然驚覺,這些年來他從即墨允身上獲得了許多本該來自父親的愛護和支持。原來他從未缺過父愛,隻是并未察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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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夏祌的遺诏有參考《宋大诏令集》中的皇帝遺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