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處内,官員又吵做一團,夏翊清擡頭看了一眼安成,安成會意,輕咳一聲,衆臣才漸漸收了聲。
夏翊清端起茶杯,問:“可是吵出了結果?”
方崎道:“南境大捷固然該賞,可平甯侯擅離職守,這若是南境再有意外……”
“那方中丞是覺得……”夏翊清十分誠懇地看向方崎,“平甯侯應該固守南境,讓遠國公一人在西域頂着那二十五萬兵?”
方崎說道:“可平甯侯隻帶了兩個親衛,去也是無用。”
夏翊清:“方中丞究竟何意?你方才說平甯侯不該去,如今又說他去也無用,那究竟是不該還是無用?”
方崎:“平甯侯隻想着遠國公的安危,卻不想想南境陣前主帥撤離會有何等後果。他這是要置南境百萬軍民的安危于不顧啊!”
“那就請方中丞拟個旨,便說平甯侯不遵旨意,立刻押回京來,不必管西域和北疆,也不管他在南境立了多大功,回來直接奪爵下獄。再明旨傳到軍中,剛在陣前立了大功的平甯侯不該馳援西域。要不……”說到這裡夏翊清站起身來,“要不幹脆也别叫他回來了,立時斬殺罷。”
“下官不敢。”方崎立刻跪下。
夏翊清站在桌前,語氣冰冷地說:“如果諸位官人有法子能解了西域的困境,就請直言,可若沒有,就不要在此做無謂争執。将領在外,一切以軍事為先。陣前審時度勢是武将本職,先帝在時亦是放權于武将,先帝朝時以政亂軍是何下場,諸位還需我提醒嗎?那魏氏一族的血尚未幹透,各位可還記得?”
“是。”衆人恭敬回話。
又議過一回旁的事由,夏翊清便屏退衆人,獨自坐在宣政處用來休息的内間,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上面隻有一句話:
「南境已安,待我折一枝西域的石榴花回來給你把玩!」
剛才在衆人面前四平八穩說一不二的寭王,此刻正拿着這張紙笑得花枝亂顫,這模樣若是被一衆朝臣看到,怕是會吓得立時掉頭跑開。
“四郎今兒可開心了。”
夏翊清斂起笑容:“明之,我背對着你,你也能知道我情緒如何?”
即墨允靠在門柱旁:“我跟着你這麼多年,若再看不出,豈不是太過蠢笨了?”
夏翊清轉過身來,已恢複如常問道:“事情可辦妥了?”
即墨允颔首:“四郎囑托,自是不敢怠慢。”
“那就等。”夏翊清說,“等他到了西域,事情就該有轉機了。”
即墨允:“四郎真有把握?”
“有。”夏翊清把玩着手裡的香囊說道,“荻黎送來的消息很有用,我們坐等西域撤兵便好。”
“那你還讓知白去?”
“你的人都沒追上他,我又能如何?”夏翊清擡頭看向即墨允,“他身體可還好?”
即墨允搖頭:“穿着黑甲看不出來。”
“罷了。”夏翊清點着桌上的奏疏,沉吟片刻,問道,“方崎是為何?”
即墨允微微搖頭:“目前暫無破綻,四郎可是多慮了?”
“不會。”夏翊清說,“一次糊塗,兩次拎不清,可如今這般,就斷然有問題。要打仗他反對,知白去南境他不同意,知白打赢了他未見多少欣喜,倒是揪着一點小錯不放。先帝在時他可沒這般上蹿下跳。”
即墨允想了想,問:“要不……我去問問季亭?”
“也好,”夏翊清又補充道,“不過你先看看,若是世叔精神不大好,就别麻煩他了。”
“他看起來還好。”即墨允說,“我昨兒去找他時他還同我說笑呢,倒不覺得如何。”
夏翊清沉吟片刻,道:“今日收班後我親自去趟晟王府。”
福甯殿内,天家正站在書桌前練字,在看到夏翊清進來後立刻放了筆,不待夏翊清行禮,便上前拉住他的手,奶聲奶氣地說:“四哥,你來看,我今兒寫了好多字!”
夏翊清跟着天家走到桌前,那歪七扭八的字着實讓他有些牙疼,他挑了挑眉,說:“臣那裡有幾本字帖,明日給八哥帶來好不好?”
天家道:“四哥最好了!”
“八哥今日所學可有不懂的?”
天家自桌案前翻出另外一幅字,其上寫有“長幼有序”四字,天家道:“四哥,這是明日先生要考教的,可我聽課時瞌睡了,若我明日解不出來,先生定要罰我了。求四哥救我。”
夏翊清用餘光看過旁邊立侍的内侍,旋即含笑說道:“這有何難解?尚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此先王之道也。”
天家連連颔首:“是了,就是這句,可我不知該如何解。”
夏翊清道:“尚賢使能,則主尊而下安;貴賤有等,則令行而不流;親疏有分,則施行而不悖;長幼有序,則事業捷成而有所休。敬賢者存,慢賢者亡,足見賢者之于國之重。以賢為先,以貴賤約束,以親疏長幼助施行事成,方才是為君之道。取賢而立,則國安矣。”
天家:“四哥你快些将這些寫下來!我仔細背過,明日好回答先生。”
夏翊清頓了頓,道:“我今兒已放了你先生休沐,他教了你這些時日,該讓他歇歇才是。”
“那……我明日也可以不讀書了?”
夏翊清笑笑,将桌上的紙收起交予安成,又對天家道:“主上不可辍學,明日換一位先生入宮,以後兩位先生輪番教你。”
天家洩了氣,坐在椅子上道:“四哥竟是這般折磨人,定然是不疼我了!”
“你尚不知我給你換的是哪位先生,怎的就說我不疼你?”夏翊清含笑說道,“我讓你姐夫做你的先生,可好?”
天家立刻轉悲為喜,道:“好!我要姐夫做我的先生!”
“不過袁行正隻可隔日入内,他在朝中尚有差遣,不可耽誤朝事。”夏翊清轉顧安成,道:“你先将那紙送去壽康宮,我稍後随天家一同去陪嬢嬢用晚膳。”
這一日後,福甯殿所有内侍換過一遍。
當晚,晟王府書房内。夏翊清收回搭在許箐腕側的手,問道:“小叔可否同我說說,為何在伯父面前都不肯放松心神?”
許箐微微搖頭,此刻嗓音嘶啞難辨,道:“我說不出來。子隽、三哥、明之,包括琛兒都在關心我,可他們越這樣,我越說不出來。”
夏翊清:“我之前一直覺得小叔是個灑脫之人。”
許箐笑笑:“再灑脫的人,也總有心裡過不去的那道坎。”
夏翊清道:“他彌留之際口中除了念着嬢嬢的名諱,便是叫着‘阿清’。我想那不是我們名字之中的清,而是言清的清。”
許箐輕笑一聲,道:“何必呢……”
夏翊清自袖子裡取出一支毛筆遞給許箐,說:“先帝臨終前手裡握着這支毛筆,一直到咽氣都沒有撒開。”
許箐伸出手想去拿,最終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手,他搖了搖頭,轉而拿起了杯子,說:“這是我留在東宮唯一的東西,其實這筆原本是他的,他還是太子時我從他那裡搶來的。”
“先帝去見言清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言清,”夏翊清說,“從他咽氣的那一刻起,言清就真正死了。小叔現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活着了。你是伯父的伴侶,是遠國公的親弟,是知白的小叔。你可以是成羽,也可以不再是成羽,可以是子丁先生,也可以不再是子丁先生。小叔,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