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琛已獲賜贊拜不名,朝堂之上禮官都不得直呼其名,許仁铎如今做這般稱呼,教許策慌得幾乎要沖到兒子面前捂住他的嘴。
許琛不去看許仁铎,緩緩說道:“冬月初二是我生父忌日。府中每年家宴不假,卻并非為我生辰,大主感念生父當年救命之恩,是以每年冬月初二皆以家宴之名為我祭奠生父。這家宴向來都隻有我們自家人,從未請過各位叔伯兄弟,家中大伯二伯亦未曾知曉,許仁铎,你又如何得知?”
許仁铎道:“自是公府中有人看不過眼,悄悄告知于我。”
“許氏雖未望族,但仍是清流世家,禮儀規矩皆全。你是我許氏何人?為何會有人特意告知于你?”不待許仁铎回答,許琛便繼續說道,“祖父祖母早逝,家中向來以大伯為尊,即便日後子輩當家,也合該是大伯家的仁柏堂兄主事,許家何時輪到你二房庶子當家?你既不當家,又非我三房一支,為何我府中人會将看不過眼之事告知與你?”
許仁铎此生最恨旁人提他出身,聽得此言立時反駁道:“你隻是三叔義子,你憑什麼拿嫡庶尊卑來說我?!”
許琛道:“仲淵律法規定,凡遺棄小兒年五歲以下,或邊隅孤兒凡十二以下,不能存活者,雖異姓,聽收養,即從其姓。另有律例規定,凡從姓養子,敬告家祠,取耆老允準,依文書為證,報所在州府造冊,許其承嗣宗祧,視為親子。我開宇十三年入許氏族譜,十四年初敬告家祠,并憑宗正寺令,報臨越府造冊,正式成為義父的承嗣養子,如今就算我稱義父一聲父親,于情于禮于法都并無過錯。且開宇十五年末,家中幼弟幼妹降生後,先帝特旨言明,我為承嗣嫡子,幼弟仁珩為襲爵嫡子。我三房一支二子一女皆為嫡出,我如何不能以嫡庶論及你?”
許琛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另外,遠國公府中仆役,皆為邊陲孤老,公府于他們有主仆之情庇護之恩,這般忘恩負義之事他們做不出來。倒是前些年我分府别住,你借暖房之名往我府中送了些厮兒,我念着是兄弟情誼未曾驅趕他們,如今倒成了你攀咬我的爪牙,若知如此,我早該找了牙子将他們發賣,還省了我這些年多分月錢給他們!”
許策根本不知那所謂家宴,更不知自己兒子竟送了人去侯府。他此刻無比痛恨自己心慈手軟,去年剛剛給仁铎謀了閑差,尚未及一年便在朝堂之上行這種無父無兄之事。許策連忙出列道:“平甯侯恕罪,仁铎年幼,是臣教子無方。”
許琛向着許策微微颔首,而後道:“二伯不必如此。仁铎比我還大上幾個月,如今早已成年,該為自己言行負責了。”
夏翊清道:“請戶部、宗正寺及臨越府調取舊檔,詳查在冊文書記錄。”
戶部侍郎、宗正寺少卿及判臨越府事的陸執行禮退班,三步并作兩步便往外走去。
許琛略頓了頓,接着道:“既如此,我先應辯第二條。昔年有人在薊城以‘小桑’之名喚我,請方中丞請出人證。”
方崎道:“此人在外府州就任,不能應對,但仍有人證證言。”
秦高濂出列,道:“下官可為人證。家父于開宇二十二年調任河北路為轉運使,那曾以‘小桑’稱呼平甯侯之人正是河北路官員,現任河北路保州知州兼常平管勾官顧攸。顧知州曾與家父說起與平甯侯舊時情誼,叙說之時皆以‘小桑’稱呼,因平甯侯官稱、姓名、表字之中皆無‘桑’字,家父還與顧知州再三确認,顧知州稱平甯侯在薊城時便是此名,是入京之後才改的名字。”
聽完秦高濂這般說辭,許琛依舊神色不變,坦然應對:“卻原來,秦高濂你認為我入族許氏之前并無姓名。”
方崎略皺了下眉:“平甯侯莫不是要編出個名字來糊弄過?”
“非也。”許琛看向放棄,眼角微擡,道,“方中丞不必慌張。姓名之事,當然不可随便亂說。我十歲之前,名叫維桑。方中丞與秦侍郎皆是進士出身,這‘維桑’二字指代何意,又出自何處,可還需我來說明?”
殿中無人應聲。許琛稍稍挪動身體,似是有些疲累,便以方椅扶手借力,看向穆飏道:“這維桑與桑昆,煩請先生替我解上一二。”
穆飏并未料到有此一事,但見許琛這般說,亦想起幾日前于侯府之中的對話,心中略有了些判斷,便出列道:“維桑二字,出自《詩經·小雅》,‘維桑與梓,必恭敬之’。至于那‘昆玉’二字,可做兩種解。有‘璡則志烈秋霜,心貞昆玉’以形容人之高潔,亦有‘陸機之賦虛握靈珠,孫綽之銘空擅昆玉’喻文章之美。其二,昆玉亦為兄弟手足之代稱。平甯侯為人中直,如高潔昆山之玉,如今又為人兄長,這昆玉二字實為貼切。”
夏翊清此時接話道:“正是如此,這些年來我亦曾去過平甯侯府,他府中正院懸挂着‘昆玉二字’而他書房内則另有‘秋霜’二字為匾。如今這昆玉秋霜皆全,合該是取自《辯命論》才是。怎的竟教你們編排出桑昆之名了?”
此時兵部侍郎陸恩慈出列道:“就算這桑昆二字可以這般拆解,可平甯侯耳垂上的紅痣又該作何解釋?”
許琛看了一眼陸恩慈,并未理會他,隻問方崎:“敢問方中丞是如何得知克烈世子的生辰樣貌?”
“自是克烈舊人所說。”方崎此時竟有了些得意,“人證口供具在。”
許琛拱手向禦座:“臣請對峙。”
太後示意,立刻有人将一名身穿草原服飾的中年男子提至殿中,那人跪地行禮,官話頗為流利。
許琛仔細看了看他,說:“看你樣貌,該是過了而立之年,克烈滅族十餘年,想來那時你已然懂事。既如此,你便先回答我幾個問題,開宇六年時你多大?克烈最後駐地在何處?汗王叫什麼?負責守衛的仲淵将領叫什麼?”
那人立刻回答道:“那時我十五歲,克烈駐地在圖若,汗王是脫斡,負責駐守的是紀吾将軍。”
許琛颔首,又從袖中取出藥瓶遞于身旁内侍,說:“請辨認,這是跌打丸還是護心丹?”
内侍倒出一粒藥丸,送到那人面前,那人皺着眉看過許久,說道:“這是……跌打丸。”
許琛笑笑,說道:“這是我日常在吃的藥,既非跌打丸亦非護心丹。醫部中人,自出生起就與藥草為伴,會識字便會讀醫書,你說你那年十五,可卻連跌打丸都不識得。”
那人低頭不語。
許琛繼續說道:“還有,若你真是醫部中人,為何會稱駐地為圖若?圖若是仲淵版圖上正式名,而當地人卻隻說土拉河,就連北疆士兵都習慣稱那裡為土拉河。此外,紀吾于開宇六年戰死,當時國朝剛剛完成文臣的官階定品,武臣官稱依舊循舊例,便是以如今的武散官厘定品秩,将紀吾追封為輔國大将軍。然他生前隻是骁騎衛統領,且軍中稱呼與官稱不同,即便到如今再提起時,也隻稱他紀統領。現任骁騎衛統領紀寒為紀吾之子,軍中及醫部老人皆以小紀統領稱呼于他,醫部從未有人以将軍稱呼紀吾。我方才的問題,你隻說對了克烈汗王叫脫斡,所以,你真的來自醫部嗎?”
馮墨儒聽到這裡立刻出列說道:“臣出身軍中,可以作證,平甯侯所言句句屬實。”
太後轉顧身側,問道:“可是真的?”
呂斌拱手行禮:“臣曾是骁騎衛都頭,在北疆多年,可擔保平甯侯所言為真。臣在軍中時,确實隻稱圖若為土拉河。且臣當年有幸在紀統領手下做過事,确如平甯侯所說,軍中稱呼不同朝中,皆以軍職相稱。昔年大主在軍中時,亦隻稱元帥。如今軍中為了區别平甯侯與遠國公兩位許元帥,便稱遠國公為大帥,平甯侯為少帥,除此之外,并無旁的特殊稱呼。”
許琛轉顧那跪伏在地的證人,說了一句話。那人茫然未應。夏翊清問:“平甯侯剛才這是說了什麼?”
“一句草原上三歲孩童都能聽懂的話。”許琛拱手向禦座,“臣請紙筆,交予呂副都統和馮相公。”
太後示意鄧繼規,鄧繼規立刻命内侍奉上紙筆。
二人分别提筆,不過片刻,兩名内侍将兩張紙奉于禦座前,太後揮手,内侍又将兩張紙舉起,
呂斌所寫:“你叫什麼”
馮墨儒所寫:“詢問姓名”
“我……我剛才沒聽清楚!”那證人兀自狡辯道。
可朝堂嚴肅之地,雖不至落針可聞,卻也是非常安靜,許琛的聲音能清晰傳至衆人耳中。此時已無人再相信這證人的所謂“證詞”了。
許琛緩緩說道:“此人是否來自醫部都未可知,那他所說之話又有多少可信之處?即便克烈真有世子留下,即便克烈世子真的叫桑昆,且耳垂上真有紅痣,那就能證明我是嗎?究竟是他們先得知克烈世子姓名生辰然後發現我與克烈世子的所謂聯系,還是他們先看到了我府中牌匾,知道了我舊時名字,才找人編出世子耳垂有紅痣的這個說法?此事該如何證?又何處去尋證據?”
此時有内侍拿着幾份文卷進入紫宸殿,送至禦前,太後略翻過,道:“請盛相公宣讀。”
盛彌接旨,取出其中一份文卷展開,道:“此為戶部卷宗,錄于開宇十四年。書曰,賈氏道延,字國平,薊城人。開宇六年,鎮安昴長公主不豫,道延以醫募入傷兵所,夙夜祗應,及至長主康複,遂辭。七年冬月初二,落崖,殁。十四年正月,追和安大夫,谥忠義,着以厚葬,贈一代。道延妻諾敏,骍部人,賢婦人也。苦育幼子維桑、維梓,不曾改嫁。十一年正月,幼子維梓病殁。十三年,病愈甚,七月五日,攜子維桑求告于長主,是夜,殁。十四年正月,追贈孺人。十三年九月,長主攜賈氏子維桑入京,敬告宗廟,收養為子,改名為琛,從驸馬都尉姓。”
而後盛彌又将宗正寺、臨越府等一應文書一一讀過。
言畢,太後道:“衆卿可還有異議?”
許仁铎叩首:“聖人殿下容秉,除夕之夜平甯侯曾于醫部祭拜過脫斡……”
“夠了!”太後呵斥道,“當年大主重傷,被平甯侯的生父救下送至克烈,克烈一族傾舉族之力為大主療傷解毒,這才讓她堅持至藥仙谷當家人趕到。這救命之恩,他拜一拜又有何錯?這些年來大主與遠國公都亦去祭拜過,先帝與吾皆知曉。大主生于皇室,本不該祭拜外臣,是以此事不欲讓外人知曉,如今竟成了你們攀咬功臣的借口了!”
太後語氣極為嚴厲,驚得衆臣躬身垂首。太後冷聲道:“天家年幼,無謂在此聽這腌臜狠毒之事,寭王領諸臣議過,交予吾便可。”
言畢,太後領着天家退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