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恭送太後和天家,夏翊清說道:“諸卿可還對平甯侯有所疑慮?”
衆人連聲稱“不敢”。
夏翊清親自走到許琛身邊,将他扶坐在椅子上,道:“平甯侯今日受委屈了,隻是事情尚未完結,還需要你辛苦堅持。”
許琛恭敬回話:“下官不敢。”
夏翊清看向一旁的方崎,問道:“方崎,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說辭?”
方崎:“下官是為仲淵着想。”
夏翊清冷笑道:“你若真為了仲淵着想,就不該在北疆不穩時做這種事。遠國公傷病未愈,朝中沒有人比平甯侯更适合去往北疆駐守,你在這時攪弄是非,何曾有考慮過仲淵?近半年來草原部落虎視眈眈,一旦大軍進犯,你又将我邊境萬民置于何地?”
秦高濂依舊不服:“平甯侯身世不明,若他去北疆,誰能保證他會保我仲淵疆土?”
“秦高濂!”夏翊清怒道,“你一個刑部員外郎,成日裡不理刑部事,隻四處叫嚣功高震主,天家和太後都未曾覺得平甯侯行威脅之事,你倒急吼吼地想清君側了!清過平甯侯後,你又該如何?莫不是要連吾一起清剿才算?”
“下官不敢。”秦高濂跪地磕頭。
夏翊清朗聲道:“許府一公一侯你們看得眼熱,可你們知道許公到如今一共受過七十多次傷嗎?你們知道大主身上三十多處舊傷都是如何來的嗎?你們隻看到平甯侯弱冠之歲便官拜二品,掌長羽虎符,可你們誰看到了他也一身傷病!”
此時内侍通傳:“大主到。”
衆人更是一驚,有那年輕些的甚至心中疑慮,大長公主如何能進得這紫宸殿?然當大長公主穿着那一身繡有鳳凰圖案的紫色朝服邁入殿内時,衆臣都漸漸想起那被遺忘掉的事實————大長公主是仲淵獨一無二的月凰大将軍,當年先帝金口玉言明旨冊封的大将軍當然有資格站在朝堂之上。
夏翊清連忙上前行禮問安:“姑母今兒怎的上朝來了?”
大長公主神情冷厲,道:“我若再不來,我兒怕是要冤死在這紫宸殿裡了。”
“姑母哪裡話。”
大長公主擺手:“既在前朝,便按照前朝的規矩稱呼。”
夏翊清頓了頓,行禮道:“太尉。”
大長公主回禮,而後道:“方才四大王說起傷病,倒是教我想起了些事情。這些時日我府中仆從外出采辦,偶然聽得秦高濂同其他幾位衙内高聲議論,說公府高門顯貴,竟連一點小傷都治不好,遠國公和平甯侯告假這月餘,擺明是不将天家放在眼中。”
“下官……下官沒有……”秦高濂從未想過,一介女流會有這般氣勢,大長公主如今流露出來的,不是高門貴女的尊貴,而是讓人脊背發涼的威嚴。
大長公主冷笑一聲,道:“既如此,我便要将話攤開來說,仔細算過,将這每一轉軍功背後的傷全數告知于朝臣,也告知于天下。教你們看看剛才被質疑出身,在你們眼中隻是因為吾與遠國公的關系才得了這爵位的平甯侯,為了仲淵到底受過多少傷!”
許琛慌忙起身,想要上前勸阻,卻見大長公主玉指輕擡,指向自己,說道:“聖人殿下賜座,你坐好便是。”
許琛無奈垂首,心知此時已阻攔不得。
大長公主略頓了頓,朗聲道:“開宇二十一年耶蘭一戰,他夜探敵營親自埋伏,後又率領士兵突入陣前,親自斬殺敵軍主帥,大破耶蘭。因此斷了一根肋骨,身上八處刀劍傷,那年他十八歲。請問秦高濂,你十八歲時在做什麼?”
大長公主繼續說:“開宇二十二年南境,他親自領兵清掃邊境,二十三顆鐵火連環炸開,他被炸斷了四根骨頭,腰椎錯位,身上紮了三十七片盔甲碎片,其中一片離心髒隻有寸餘,震傷的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卧床三月方能勉強下地行走,那時他十九歲。請問方中丞,你家那個十九歲的小兒子現在在做什麼?”
其實大長公主語氣頗為平靜,可越是平靜的描述卻越顯得兇險萬分。
許琛别過臉去,他知自己當時那樣回來定是瞞不住的,但未想到母親竟已将那時之事了解得這般詳盡。不過轉瞬他便想通,平留和歸平定然扛不住母親的逼問。
袁徵睜大雙眼看向許琛,心道:“這就是他說的休息幾天就能好的小傷?永嘉知道定要心疼死了!”
馮墨儒站在一旁沉默不言,心緒難平。如今先帝已去,他本以為從此許公和大主還有許侯都能就此安穩,不再受那無端懷疑和猜忌,可沒想到朝臣依舊這般容不得他們。就算平甯侯真是桑昆又如何?他這幾年的功績難道就能不算了嗎?遠國公府這些年的辛勞難道要就此抹殺嗎?他心中替平甯侯不值,替遠國公府不值,替那些戰死沙場的将士不值。他們用血和命拼出來的國家安定,在這金碧輝煌的紫宸殿中根本算不得什麼。對站在這裡面的很多人來說,有軍功就是要被打壓,做主帥就應該受傷。可是憑什麼?正如方才大主所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們在家中仍如孩子一般被庇護寵愛,可平甯侯已經在生死邊緣掙紮許久了。他何嘗不是衙内公子?公府的郎君公子更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才對!
長公主繼續道:“去年他自北疆回朝不過月餘便又奔赴南境。親入聯軍營帳埋伏攻擊,後帶着五十萬兵成功圍剿南境八十萬聯軍,腰部又被傷到,行走站立都疼痛難忍。西境他雖全身而退,但在北疆收歸六城時因舊傷複發而墜馬。你們以為他回來交帥印是任性妄為,是居功自傲?彈劾奏疏雪片般送至兩府,多少人借着探病的由頭到侯府試探,看他究竟是否傷重?侯府不堪其擾,隻好閉門謝客。因着無人探出詳情,你們便道他是裝病。如今我便告訴你們實情。”長公主自袖中取出一卷文案擲于地上,“藥仙谷谷主及醫官署醫官和京中馬行街數十家醫藥鋪子郎中的診脈脈案悉數在此,若有不信,自可去查。若他病情拖延再晚半月,他此生便無法再站立行走!”
此言一出,衆臣心有餘悸。平甯侯年方弱冠,若真如此,後半生豈非……
夏翊清根本不知許琛墜馬。此刻他心如刀絞,疼得他恨不得立時将許琛抱走————誰要他這般拼命地守着這與他毫無血脈關系的國家?草原深廣,四處皆可為家!辛苦如斯,竟還要在這紫宸殿上受這般委屈!
念及此,夏翊清恨恨地說:“平甯侯一身病骨為仲淵,你們卻揪着個莫須有的身世想要污蔑于他?這就是我仲淵的文臣氣節是嗎?他一次次帶兵堅守我仲淵疆土,換來的就是你們在這紫宸殿裡給他潑上一身洗不掉的髒水!”
“四大王息怒。”許琛看夏翊清真的動了氣,連忙勸道,“下官現在身體無礙,更何況下官的傷也與今日所說之事無關,四大王莫要激動。”
夏翊清深深地看了許琛一眼,轉而對衆人說道:“平甯侯原本不欲将傷病宣之于衆,怕衆人以為許家挾功自傲。軍報之中從來不報傷病,你們就真的以為他,以為他們一家三口是刀槍不入的嗎?如今太尉将事情說了出來,諸位也都該掂量一番,我們能安然站在這紫宸殿中,是誰用血用命拼下來的。方崎之流這般攀咬平甯侯身世,到底是私心還是公義,恐怕隻有你們自己心中清楚!”
袁徵忍不住開口問道:“方中丞,你究竟為何要污蔑平甯侯?”
大長公主輕哼一聲:“因為我殺了他兒子。”
袁徵有些不明所以:“大主……太尉這話是何意?”
大長公主緩緩說道:“開宇十四年紮達蘭一戰,我曾在陣前軍法處置了一名臨陣脫逃的士兵,那士兵名叫方子弢,是方崎的外子。”
此話一出,紫宸殿中一片嘩然之聲,這方崎在外向來端着一副清高文人做派,還曾因同僚納了第四房妾室而在禦史台勃然大怒,說毀了禦史台的清名,如今他倒确實沒有納妾,直接養了外室外子。
穆飏氣極反笑:“方中丞你可真是……好一個一心為國!”
謝承汶氣得指着方崎道:“方中丞因自己外子犯錯而遷怒于旁人,誣告我仲淵功臣,找人編排這出。你說平甯侯叛國複族,如今真相揭開,平甯侯是那忠君愛國的,你卻是那挾私報複的!我仲淵文人的臉面都被你丢盡了!”
大長公主道:“方崎,殺你兒子的是我,你若覺得不甘,來殺我便是,你編排平甯侯作甚?他年幼時痛失雙親手足本就可憐,如今你逼得他在一衆朝臣面前再次揭開自己身世,又讓他再痛一次,如此你就解恨了嗎?你心疼你兒子,誰又來心疼我兒子!”
夏翊清轉顧大長公主,道:“太尉稍安,此事大抵還不止如此。請赤霄院即墨院首來。”
即墨允二十多年未曾上朝,紫宸殿中百官列班,都未曾有他的位置。許多人都忘記他是二品高官,本該着紫挂金,列百官之首與兩府重臣并立的。
即墨允依舊一身素白,與朝堂衆人格格不入。他進入殿内躬身行禮:“下官即墨允,見過四大王,見過太尉。”
夏翊清擡手:“院首請說正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