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北疆。

孫翥端着藥進入帥帳，平留立刻接了過來：“表姑娘，郎君這要到何時才能恢複？”

孫翥語氣平靜地說：“他尚需熬過好幾關才算真的活過來，我可想不了太遙遠的事情。”

平留呼吸一滞，立刻不再說話，扶着許琛起身把藥給他喂下。平留喂着藥，卻回想郎君第一次醒來時的場景，那時表姑娘站在郎君床邊，開口的第一個字就破了音。平留從未見過如此失态的她，他還記得表姑娘顫抖着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險些救不活你了。”

那時郎君躺在床上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便再也沒有力氣。後來這段時間，他幾次看着自家郎君氣息漸弱，甚至已沒有了呼吸，卻又像突然驚醒般猛地倒氣。平留大抵知道是什麼吊住了郎君那口氣，他萬分慶幸還有這樣一個人在，否則郎君定然就去了。

孫翥看着平留喂完藥，說：“喝完藥後他大概有兩刻鐘的清醒時間，你們長話短說。”

紀寒和覃岷早已經等在營帳之中，等許琛醒來之後抓緊時間向他彙報戰事，聽他安排。

仲淵國力強盛，自然撐得住長期戰争，可草原部落卻不同。玄狼部一路自極北之處打來，原就是邊打邊走，搶占一方土地，休整夠便往下一個地方去，沒的吃了便去打，搶夠了便回家。這一次有紮魯提供的武器裝備，有着烏珠和诃羯部的配合，再加上一直引以為傲的數萬鐵騎，格欽原本是信心十足的。

然而長羽軍卻一改往日速戰速決的态勢，與他們耗了起來。一兩個月尚可堅持，三五個月也勉強維系，但這場戰争已經持續八個月了。長羽軍的物資源源不斷，可格欽手裡已所剩無幾。七月份被長羽軍砍掉騎兵後，玄狼部内部已有了分歧，許多人都主張退回草原腹地去。可格欽卻堅決不同意，他盯了邊境這些時日，連一座城都沒有撈到，哪怕就一座城，他都能與族人交代。他心中那所謂的“狼性”告訴他：打赢，或者戰死。

覃岷和紀寒配合默契，一點點消磨玄狼部，來便打，打跑了不追，總之是無法從長羽軍手下偷走一絲好處。而更讓格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長羽軍主帥刀槍不入，明明眼看着他落馬摔傷，第二日就率兵親出給了他們迎頭一擊。

帥帳之中許琛依舊在生死線上掙紮着，他難得清醒的時候聽着帳外的聲音，有時心中會想：“就算沒有主帥，他們也能打下去的。短短幾年時間，長羽軍已經煥發了新的模樣，不僅是裝備的更新，更是心态的變化。他們不再迷信骁騎衛的一身黑甲，不再迷信許家所謂戰無不勝的功勳，他們開始相信自己，相信整個集體，相信他們凝聚在一起就定能一往無前。”

當然更多的時候，許琛是在想夏翊清，想這一仗打了這許久，戶部那個油鹽不進的甘崇會不會給為難夏翊清，想京中會不會還有亂局，想自己這一仗會不會拖累得國庫空虛，想夏翊清這幾個月有沒有睡好覺，會不會生病，想……想抱一抱他……

這次所有人都被死死瞞住，軍中都幾乎沒人知道許琛傷到了這般地步，更不要說遠在千裡之外的人。可夏翊清心中一直不安，且又經常心口痛，他總有不好預感。他這段時日幾乎日日都能夢見許琛，哪怕是在栩園小憩時都已睡不安穩了。

夏翊清和許琛以前也曾分開過，之前甚至有一年多未曾見面，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思念過許琛。他雖是在宣政處裡批複奏疏，可心早已飛到千裡之外，莫說是馮墨儒和甘崇這些經常與他打交道的，就連陸恩慈難得往一次宣政處，出來後都抓着馮墨儒追問。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一向波瀾不驚的寭王，心裡竟像長了草一般，有些坐不住了。

即墨允自然更早感知夏翊清的變化，是以他偶爾會偷偷溜進宣政處，陪夏翊清說話。

九月十七，宣政處。

即墨允照例坐在宣政處裡陪夏翊清。夏翊清又在看奏疏時走了神，即墨允起身輕敲桌面，說：“累了就歇着，這份奏疏看了一盞茶的時間了。”

夏翊清回過神來，合上奏疏，卻并未去拿下一份。

“明之，”夏翊清看向即墨允，“我求你件事。”

即墨允連忙說道：“你這是做甚？有事吩咐便好，我可擔不起這個求字。”

夏翊清沉默片刻，鄭重道：“我要去北疆。”

“不行！”即墨允立刻拒絕，“你現在輔政，朝中大小事情都由你來處理，你開什麼玩笑？！”

夏翊清直視着即墨允的眼睛：“北疆出事了對不對？”

即墨允緩了緩語氣，指着桌子上的紅狀說：“戰報都在桌上，院裡的消息都直接送到你這裡，北疆有什麼事能瞞得住你？”

“所以我才要去，”夏翊清說，“所有人都跟我說沒事，這才是真的有事。”

“四郎，”即墨允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現在走不了，你走了這朝中就無主了，兩府宰執不可能放你去的。”

夏翊清眼眶微紅：“你肯定知道什麼，我求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即墨允一臉無奈：“我真的不知，你可以去院裡看，我與你收到的是一樣的消息。玄狼部已退至草原腹地，知白每日在營中巡防，偶爾還帶人出去，日日都有人能看見他。冷念親自去看過，這段時間的家書、戰報、密信都沒問題，就連許仁棟的家書你都截下來看過，你究竟為何覺得北疆有問題？”

“你相信直覺嗎？”夏翊清僵坐在椅子上，“就像你當年怎麼都不相信言清死了一樣，我現在是怎麼都不相信他沒事。”

即墨允心疼地說：“四郎，你是太累了。”

安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主子，北疆軍報！”

“進來！”

夏翊清飛快地打開軍報一目十行地看過，然後以手掩面，轉過身背對着即墨允。

即墨允有些擔心地探頭看去，終于松了一口氣————北疆大捷，格欽重傷，他的部衆代表玄狼部俯首稱臣，從此歲歲朝貢，并重新劃割國境線。請兵部和禮部派人處理後續事宜，平甯侯擇日回京。

這場耗時九個月的戰争終于結束了。

“四郎？”即墨允輕聲喚道。

夏翊清背對着他擺了擺手，即墨允也不好再多說，轉身走出宣政處，叮囑安成不要讓人打擾。

晟王府書房。

即墨允癱坐在椅子上，對許箐說道：“我險些！險些就要瞞不住了！若不是捷報傳回，我真是險些就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