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皺起眉,轉身吩咐女仆:“把你們的老爺陳仲雲叫下來。沈家的客人,不能怠慢。”
蔚青聽到了這個可以短暫逃開的機會,忙站起來,跟母親說:“我去吧,父親是在書房嗎?”母親揮了揮手,示意她坐下。
不多時,陳父也被請了下來,一如往常地拖着拖鞋,身上罩着寬松的西式便衣,看着像是剛從書房移出來的人。他見到沈時硯,打量了一眼,語氣倒也不失大方:“沈家的大公子,上次見你還是小娃娃呢。”
沈時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陳父又問道:“在西洋都學了些什麼?會英文嗎?你還是沈家的長子,以後未來還是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的——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他語氣并不那麼輕松,不像是在鼓勵,倒是像是在下戰書。
“A crown it is that seldom kings enjoy.”沈時硯低下頭,聲音裡浮起淡淡地悲傷,還有一點解脫的自由,“父親早就放棄我了,他們準備把我弟弟送到上海去讀書。”
“噢?”陳父眼神一變,“上海?”
“上海。”沈時硯重複了一遍,“時慧姐——啊就是我大姐,嫁到了上海的陸家,去那裡有照應。父親說南京這條路子最近難走,得換條路。”
“不留洋了?”陳父哈哈笑着,“想當年我還去學戲劇,莎士比亞、易蔔生、王爾德什麼的。可惜被家裡人拉回來管家了。”
“不了。”沈時硯笑了笑,有些苦澀,“他們說我腦子都學壞了,成天就是電子、機器、算術什麼的。”
陳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罷,像我這樣多好。每天就是夫人管家,我現在連家裡賬目都懶得翻。”話音剛落,陳蔚青用餘光悄悄瞄了一眼母親,母親微微擡起了下巴,嘴角勾起一點點笑容,像是滿意,但眉頭的褶皺卻又深了幾分。
“姚老爺子當年在南京做的是?”陳母接過話頭。
“是鹽務署。”沈時硯答得不緊不慢,“後來去了交通部。”
她頓了頓,似乎慢慢咂味,又補了一句:“你母親的手段不差。”
“她自己說是‘不喜歡浪費時間’。”沈時硯嘴角輕輕一翹,眼裡卻沒笑意。
一時間,屋内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梁憫初端起茶盞,小口喝了一口,像是對這些家族裡的風波并不感興趣,隻淡淡道:“不管哪條路,終歸還是要有人走。”
“那也得是能走得動的人。”陳父笑了笑,“咱們這些人,說到底不過是被推着走的。”他放下茶盞,椅子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行啦,時候也不早了,吃飯去吧。”陳父站起身來,“今天難得有客,廚房做了隻整雞。”
“沈公子不嫌棄我們家清淡吧?”陳母也起身,話裡聽不出波瀾。
“怎麼會。”沈時硯起身,點頭欠身,“夫人客氣了。隻是今日我大姐從上海回來,我還得回家與家人一聚。”
他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封皮整齊,字迹秀整。
“這是……給陳小姐的。”他說得鄭重,語氣卻很平穩,“小事一樁,回去才寫好,便順道帶來。”
蔚青一怔,臉唰地紅了。
梁憫初挑眉,笑意微微浮在唇角,似是有點意外,也有點意味不明。母親眼中露出了一絲藏不住的滿意:“哎呀,沈家的公子倒是細緻。”。父親咳了一聲,像是剛剛咽茶嗆着,咳完後隻笑笑:“我們這孩子……也沒什麼别的好處,就是安靜些。”
“陳小姐見笑。”沈時硯沒解釋,隻把信遞過去,又補了一句,“若有空,不妨一讀。”
她手指剛觸到那封信,像被燙了一下,臉更紅了,連“謝謝”都說得含糊不清。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梁憫初忽然輕聲念道,語調悠然,“看來這封信,可不能随便丢。”
蔚青猛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急得幾乎要說話,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梁老師——”她聲音拔高了些,卻又硬生生壓下來,“你不要胡說。”
她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快太響,像是把什麼也一并戳破了,連忙低下頭,把那封信揣進袖中。
衆人讪讪笑了兩聲,氣氛被這小小的插曲點得微妙起來。
沈時硯借勢告辭:“那我便先行一步,不叨擾晚飯了。”
他禮數周到地與衆人告别,走出正廳時,還回頭朝蔚青略一點頭。
這天夜裡,蔚青坐在書桌邊,點着一盞小小的台燈,将那封信從袖中取出來,放在掌心,廊下燈影斜斜地落在窗前。
她盯着封口上的“陳”字看了半晌,才緩緩拆開。
信紙不長,工整而克制:
陳小姐:
若您對我那日在女中所說之事仍有興趣,我近日在南州永豐紗廠那邊托了朋友借了點地方,打算做些實驗。
若遇守門工人,可報“沈字倉”,即會放行。
若您願來,後日午後三點,不見不散。
沈時硯敬啟
她盯着這幾行字,先是呆住,随後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腦中空了一拍。
怎麼有點像公文?
她忽地冒起一絲怒意——這算什麼?讓她被老師調笑,差點就沒對她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然後隻為告訴她一個“見面地點”?
她咬牙看了一眼信紙,又忍不住低頭重新看了一遍。
三遍之後,她的怒意卻不知為何,緩緩轉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