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紗廠位于南州城東,遠離熱鬧街市,廠區圍牆高高豎起,一道鐵軌貼着外牆延伸,偶爾有運煤的車轟隆而過。天剛過午,陽光炙熱,石闆地面已燙得發燙。
陳蔚青站在永豐紗廠西門前,猶豫了一下,從手提包裡掏出那封被她折得整整齊齊的信。她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碎花雪紡上衣和半身裙——說是便服,可在這裡還是顯得太花哨。
守門人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皮膚黝黑,正在樹蔭下剝花生。他見她過來,半眯着眼問:“小姐,哪家的?”
“我找……沈字倉。”她頓了頓,“沈公子讓我來的。”
那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手中那封信,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果然是個大小姐”,這才站起身來,把花生袋往旁邊一撂:“跟我來。”
她跟着他沿着側道拐進廠區,耳邊逐漸響起紗機“哐哐”作響的聲音,還有女工叫喊的聲音,夾着布料拖拽的摩擦,節奏密集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空氣裡是濃重的棉屑味與機油味。她用手掩住鼻子,看見一個穿藍布衣服的女孩從廠房裡出來,年紀比她還小,頭發貼在額前,背上的汗漬浸濕了一整塊。女孩擡頭看她時,眼神裡沒什麼驚訝,隻有一種淡漠和疲憊。
她忽然覺得有些局促,裙擺太長了,鞋子太新了,陽光太亮了,連自己影子都不屬于這裡。
繞過主廠房時,守門人指了指角落一座矮舊的小樓:“那邊鍋爐房,沈字倉就在那,自己進去吧。”
“謝謝。”她低聲說。
她站在那棟矮樓前,猶豫了一秒才推門進去。
門剛一開,室内撲出一陣悶熱的鐵鏽味和焊錫味,光線比外頭暗不少,像走進了一片沉默的水汽。
一個人影正蹲在地上整理什麼,背對着她。他聽到開門聲,沒回頭,隻随口問了一句:“大小姐你找誰?”
蔚青站在門口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人終于回頭,一雙眼睛直直看着她。那人看上去二十歲出頭,眼睛黑黑的,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眼睛又深深地陷在眼眶裡,又給眉眼之間添了一層深邃。陽光透過門縫打在他額角,顯出一道淺淺的傷痕。
“你是……”他看清了她的臉,忽然站起來,拍了拍手掌,“你是……陳小姐?”
她點點頭,還沒開口,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站在油漬斑斑的地面上,穿着裙子像是誤入了什麼神秘領域。
“我來找沈時硯。”她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說。
“他一會才來。”那人說,“我是這兒的修理工,羅熾南。”
“你好。”她點了點頭。
他像是要說點什麼,又沒說,隻是拉了張椅子放在一邊:“你先坐吧,這裡熱,不習慣就站窗邊。”
她走進去,輕輕坐下,背挺得筆直,眼睛卻掃過室内。
這裡和她想象的不一樣。沒有想象中的書桌、繪圖紙和電報機,隻有一排舊木箱、一台拆了一半的縫紉機和幾塊放着鐵絲的木闆。
“你在這裡工作?”她忽然問。
“我十幾歲那會在這邊廠子裡跑腿,有時候也在這塊歇腳。”羅熾南說,“這以前是鍋爐間,後來廢了。”
“十幾歲那會……”她有些發怔。
“你是哪家小姐?”他忽然問,“這地方不是你們這些人會來的。”
“陳……”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前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就像她母親常說的——“隻要你一站在那,别人就必須知道你是誰”,她思考了一秒,回答道,“家裡是洋行的。”
他“哼”了一聲:“沈公子就是有辦法。”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一齊望向門口——
“我來晚了嗎?”沈時硯喘着氣走進來,臉上挂着汗珠,卻還是一派書生模樣。
蔚青站起來,沖他點點頭,又不動聲色地掃了羅熾南一眼。
“你們見過了?”沈時硯放下手裡的包,“那太好了。”
“是你朋友?”蔚青問。
“也算。”他笑笑,“我一個在南州還能信得過的熟人。”
羅熾南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冷哼:“所以說沈大少爺,你要做什麼?”
沈時硯把包放在桌上,掏出幾張圖紙和鉛筆,簡單鋪開。
“我說的,是這麼一個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把幾張紙攤開,紙上是些歪歪扭扭的框線和箭頭,“它不複雜,用的是一套固定的問題結構。隻要有問題——它就能輸出一個判斷。”
“判斷?”羅熾南挑了挑眉,“那跟廠子裡打的考勤鐘有啥兩樣?人來了,鐘就響一下,人走了,又響一下。那也算判斷?”
“不一樣。”沈時硯笑了笑,像是在等這個問題。“它不是測你來沒來——它是回答:你要不要這樣做。”
他頓了頓,看向蔚青:“我們可以設置一個問題系統,比如十道題。每道題隻有兩個選項——是或否。但真正有意思的是——這些選擇會産生組合,組合會影響結果。”
“沒懂。”羅熾南說。
“比如說,”沈時硯忍着笑意,撿起一塊木闆在灰地上畫了個簡圖,假如我是那台機器,有人來問我,‘你覺得這件事我該不該去做呢?’,于是我反問他:“第一個問題是:‘你有把握完成嗎?’、第二個問題是:‘你會選擇獨自完成任務嗎?’,他回答了以後,根據他的回答,我再給出‘我覺得你應該去做’或者‘我覺得你不應該去做’的結論。當然,答案和結果都是我們已經寫好的,機器隻是負責吐出來而已。”
陳蔚青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是說……這個機器是在模拟一個人的回答?”
“沒錯。”沈時硯點頭,“但這樣說,還是太擡舉它了。”
“這台機器不是什麼聰明的玩意兒。”沈時硯說着,掏出幾張打着小孔的卡紙放在桌上,“它其實不會思考,也不會判斷對錯,它隻會根據我們提前寫死的規則,吐出一個固定的答案。”
“比如我問它十個問題,每個問題隻有‘是’或‘不是’兩個答案。隻要你選了‘是,是,不是,是……’這個順序,它就會吐出一張紙條說——‘你可以去做’。”
“為什麼它這麼說?不是它覺得你行,而是我們早就規定了:隻要你這樣選,它就說這句話。它根本不懂你是誰,也不管你要做什麼。”
“它像一隻應聲的鹦鹉,你提前告訴它‘如果有人說了甲和乙,那你就回答丙’,它以後隻會照着說。它不會真的去思考,隻會按照順序走。”
他頓了頓,看着陳蔚青:“但你要是按照某個人的邏輯設計這一整套問題和答案,那它以後說出的每句話,就像——這個人還在跟你說話一樣。”
“這台機器的全部意義就在這。隻是像個思維的照相機,雖然複制下來隻是那個人靜止不動的樣子,但至少,人還有影像去懷念。”
屋内一時安靜了幾秒。
“說得好聽。”羅熾南忽然開口,“可你做這個,到底是為了什麼?”
沈時硯愣了一下,但語氣還平穩:“我想在大學裡謀個位置,那些理論沒人聽我講,我需要有一個成品,能展示我這幾年學的東西……這是最實際的。”
“所以你做這個,是為了脫身?”羅熾南笑了,“沈家不想要你,你就想靠一台破機器擠出去?”
沈時硯張了張嘴,沒說話。“你能講講原理嗎?”陳蔚青被吸引住了,把話題扭回正軌,“這個機器要怎麼問問題,怎麼回答問題呢?”
沈時硯沉了口氣,似是被羅熾南那句“破機器”帶來的微妙鋒芒刺到。他低下頭,在地上上簡略地劃了幾個方框,又畫出線條連接其中。
“我們先設計一個問題結構。”他說,“十道問題,或者更多,你們來定,每道隻能回答‘是’或‘否’。這些答案打在卡片上——比如打孔,或者按鍵,把它們轉成電流信号,最後機器給出的結果會像電報機一樣,寫在它吐出來的紙帶上。”
“打孔?”羅熾南皺眉。
“對,原理其實很老了,美國人三十年前就在用了。”沈時硯點頭,“是簡化版的那種老式的人口普查機——他們用打孔卡片,把每個人的資料打在卡上,機器裡有根針,去‘碰’那些小孔,隻要碰到,就通電,相當于‘讀懂了’這個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