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還沒說完,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一瞬間像是被定住了。
“……梁先生?”
梁憫初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眼神在兩人握着的手腕之間停了一下,随即收回,微微一笑:“沈公子。”
沈時硯像是忘記了怎麼把手放開,隻站在那裡,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他的肩膀不自覺地繃緊了,聲音低下來:“您……也在。”
陳蔚青的呼吸輕得幾不可聞,她覺得那一刻露台的夜風都像是被抽空了,隻剩三人站在這一片光影邊緣,像在一張斑駁的舊相片上,各自站在命運的剪影裡。
“我隻是出來透透氣。”梁憫初淡淡開口,聲音依舊溫和,“你們挺好,兩家人的事情沒有影響你們吧?”
陳蔚青那一刻幾乎要哭出聲來,她說話了,聲音裡滿是苦澀,甚至有些顫抖,她隻能祈禱已經微醺了的老師沒能聽出來,但張口還是調侃的笑話:“羅密歐與朱麗葉嘛,老師。”
梁憫初仿佛沒聽清,又像是故意在思索,他的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眼底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大概是驚訝…嗎?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低低地笑了。最初隻是唇角微揚,緊接着,那笑容像是被夜風吹開了一道裂縫,終于在眼角綻出一點濕意。
“可别。”他大笑着,最後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局多悲慘啊——梁山伯與祝英台也不行。我可不想我的學生最後化蝶了。”
我的學生——這個詞在陳蔚青的心頭猛烈的敲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化開了。
梁憫初還是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露台的風吹起他鬓角的幾縷發絲,他的臉掩在夜色裡,看不清是清醒,還是醉了。
“你這些日子……”陳蔚青終于開口,聲音有些輕,像一顆掉在地毯上的珠子,“都在做什麼?”
梁憫初沉默了幾秒,像是在确認她是真的問了這個問題。然後他轉過身,仰頭喝盡杯中餘酒,慢慢說道:“往北方走了一點,替我一個舊同學講了幾節課。也去看了一個姨母,她還認得我——還說,‘你穿這身衣服看起來像個正經人’。”他頓了頓,低低笑了一聲,“其實那身西裝是我爸留下的。”
他把酒杯放下,繼續道:“後來我去了趟租界,看到人貼着‘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内’的舊告示被撕掉了,可地上還踩着原來告示的邊角。報紙寫着‘新時代’,可坐在咖啡館裡的人換了名字沒換臉,服務生的圍裙還是髒的。”
他擡頭看她,眼神已經沒有了醉意,隻剩下一種極其疲憊的清醒。
“我不知道我是誰了。别人看我,是‘英國回來的香港人梁先生’。走到講堂,是‘香港籍臨時講師’。出了海關,他們叫我‘Leung’。”他慢慢說,“我起初以為我可以四海為家,後來才知道……我根本沒有家。”
陳蔚青聽着,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她伸手扶了一下露台的欄杆,明明站得好好的,卻仿佛怕自己下一秒會倒下去。
“那你……”她鼓起全部的力氣,像是在賭上一切尊嚴,“你能回來嗎?”
這句話說出口的那一瞬,她幾乎是閉着眼的。她怕他笑,也怕他不笑;怕他說不,也怕他說是。怕的是,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幾乎是孤注一擲的,這幾乎是整個晚上最容易暴露這場謊言的一句話、一個行為,但她知道她以後可能再沒有機會了,她近乎絕望地,問出了一個聽起來再平常不過的問題。
她睜開眼,看着他,看着他像是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的身影。
梁憫初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望着她,然後又望着站在她身後的沈時硯。陳蔚青不知道他是看透了這個謊言,還是隻是單純的醉了。
他忽然笑了,聲音很低,像是酒意泛起:“好啊。”
他沒有問回哪裡,也沒有問多久,隻是輕描淡寫地答應了一句——像是應她一個願,也像是給自己一個喘息的借口。
那一瞬間,陳蔚青差點控制不住地往前走,像個十歲的小孩那樣撲進他懷裡,在他肩頭痛快地哭一場,說一句“我好想你”。她知道她不行,她甚至知道這個“好啊”并不一定能作數。
她站在那裡,手指絞緊了裙擺,喉嚨泛酸,心跳得像一顆太過飽滿的果實,在風中搖晃到極緻,差一點就要爛開,卻沒有落地。
冷風吹過來,吹在她臉上,她像逐漸蘇醒了一般,她拉起裙擺,回憶着老師曾經教給她的,朝他行了一個西式的禮——仿佛這種不合時宜的得體能彌補什麼,她挽起沈時硯的手,離開了露台。
她回頭,往後看,一點都看不清那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