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問,”陳蔚青托着下巴看她,“你為什麼叫‘簡’?‘羅簡’,聽起來像是英文名‘Jane’的音。”
“我也不知道啊。”她把鉛筆放下,“聽說是以前養大我的那個碼頭工人給我取的。那時候有個在船上做事的讀書人路過,說他最近在翻譯一本洋書,說是女主角也叫‘簡’,挺厲害的……所以就拿來給我起名了。”
“……不會是《Jane Eyre》吧?”沈時硯的聲音從鐵塊堆後響起,他慢悠悠地探出頭來,“我以前讀過一點點。講的是一個從小被寄養在舅媽家的孤女……”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住,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沒再往下講。
空氣突然靜了幾秒。
羅簡低下頭,盯着那張寫有“羅簡”二字的紙,一筆一畫的,看得出神。
“我也不知道。”她忽然開口,聲音低下來,“我連那個翻譯書的人是誰都不知道,也不記得那個把我養大,把我扔到街上的工人是誰。”
她擡起頭,眼睛盯着桌上的那盞小台燈,“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中國人還是媽媽是中國人。我有時候想……如果我要找他,那我該去找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
沒人說話。
“我以前以為我是中國人。”她咬着牙笑了一下,“但小時候在巷子裡玩,總有孩子說我是‘半個鬼子’。我又不會說洋文,洋人看我像乞丐,中國人看我像外人。現在長大一點了,雖然也沒人說了,但……”
她手指一點一點地摩挲着那兩個字:“我隻是……有時候不知道我是誰,我該去哪。”
沈時硯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把眼神移開,繼續在他手裡的紙上畫電路圖。
她綻開一個苦澀的笑:“但我現在在紡織廠有工作!還有朋友!還有人教我寫字!已經很好了!”
陳蔚青慢慢伸手,把那張寫有“羅簡”的紙疊起來,壓在她面前。
“你已經有名字了。”她輕聲說,“你已經有地方寫下這個名字了。”
鍋爐房裡一時靜得出奇,連窗縫灌進來的風都像是遲疑了一下。
就在這時,羅熾南“嘩”地一下站起來,打破了沉默。
他走過來,彎腰從羅簡面前搶過那張寫有“羅簡”的紙,嘴裡嘟囔着:“哎呀,哭什麼哭……難看死了。”
他抄起鉛筆,動作笨拙地在她名字的下面寫了三個字:“羅熾南”。筆劃粗重、歪歪扭扭,像是六歲小孩的字。
“看,”他揚了揚紙,“這上面不是還有我呢嘛!”
他一邊把紙推回去,一邊說:“怎麼就沒有家了?你哥我還活着呢,你愛找爸找媽,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我在這兒呢,從小到大都在這兒。你哭了,我打人;你挨餓,我想辦法偷吃的回來。”
他嗓子有點啞:“我不是給你唱過戲,不是給你剪過頭發了嗎?這不都是哥哥做的嗎?”
“你說你沒家。”他聲音低了點,“那我算什麼?”
羅簡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把那張紙重新抓到手裡,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把撲過去,把哥哥抱住,死死摟住不撒手。
“……我有家。”她的聲音悶在他肩膀裡,帶着點鼻音,“我早就有家了。”
“哎喲你輕點。”羅熾南嫌棄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你一身汗,黏死了。”
鍋爐房門又一次“砰”地被推開,比剛才還響。
“幹嘛——你們這是在鍋爐房搞羅曼蒂克啊?”黎婉芝的聲音像一顆彈珠一樣彈進屋裡,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嘴角噙着笑,像是剛從喜劇舞台上跳下來的女學生。
陳蔚青猛地回頭,眼睛一亮:“婉芝?你怎麼來了?”
黎婉芝穿着一身偏舊的藍白相間布裙,腰間系着根帶子,背上斜挎着一隻被書和報紙撐得圓滾滾的帆布包。她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鞋跟還粘着一小片不知哪裡帶來的樹葉。她一手叉腰,一手扯下背包,像個準備宣布什麼的人。
“再不來你就完蛋了。”她喘了口氣,“你家剛才派人殺到我家門口,說是來找你,我隻好硬着頭皮說你去女中幫我爸教書了。真不知道還能幫你瞞多久……”
她說着話時已經掃到了屋裡另一位陌生但又特别的身影——羅簡。
“欸?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姑娘?”她挑眉看向蔚青,眼神裡寫着“我很感興趣”。
“沒錯。”蔚青一手拉過羅簡,一邊笑着說,“我正教她寫字呢。打算讓她以後替你那份偉大的報紙添磚加瓦。”
黎婉芝當即雙眼發光,一步沖過去拉住羅簡的手,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太好了太好了!我離辦成南州的《新青年》又近一步啦!”
她一邊握着羅簡的手搖,一邊轉頭對蔚青說:“等我哪天去法國了,這張報紙就交給你了!”
“你認真的?”蔚青挑眉,“南州的新青年?你還真是敢想。”
“怎麼啦?”婉芝理直氣壯,“我辦不成《新青年》,那是因為沒人給我寫文章!你這不是已經在親手培養作家了?”
“你怎麼不說,是因為你沒有周樹人給你供稿呢?”蔚青撇嘴。
“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婉芝不以為意地聳聳肩,還做了個誇張的鬼臉,“但魯迅不來,蔚青就來嘛!”
羅簡全程懵懵地看着這兩個一唱一和的小姐,說不出話來。
“她……她真的要讓我寫文章?”她小聲問。
“你會寫字我就讓你寫。”黎婉芝笑得眼睛彎彎的,“不會也沒關系,我覺得有潛力。”
“她這是在誇你。”陳蔚青忍不住解釋。
“哦!”羅簡終于反應過來,咧嘴一笑。
這時沈時硯擡起頭,語氣不鹹不淡地插了一句:“婉芝你那張報紙現在有幾個讀者啊?”
“呸,你懂什麼。”婉芝白了他一眼,拽着帆布包坐在桌邊,“我可是南州最有理想的女報主編,有蔚青看不就行了。”
“居然還有蔚青在看,那比我想象的多。”沈時硯繼續低頭擺弄電阻絲。
“你少酸!”婉芝從包裡掏出幾張粗糙的油印稿子,攤在桌上,“呐,你看,第六期。”
衆人拿起報紙,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了起來。五人互相打趣的聲音再鍋爐房裡此起彼伏,鍋爐房外風吹得樹葉嘩啦啦響。羅簡别過頭,看着窗外。
今年一定是個豐收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