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人理解你,你還會堅持下去嗎?”
“如果做這件事會讓你傷害到别人嗎?”
“如果你失敗了,你還會承認它是對的嗎?”
“吃飯就吃飯,念念叨叨地幹什麼?”母親一句話把陳蔚青神遊的思想拉回現實,她才反應過來,她已經念那幾個問題念了好久了,她回過神來,頭上的傷口隐隐作痛。
“母親,永豐紗廠在鬧罷工。”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高,卻仿佛一滴熱水落在冰面上,輕輕“咝”了一聲,轉眼就沒了痕迹。
唐敬敬擡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鹹不淡:“我知道。”
“您早就知道嗎?”
“今早沈家來送賬的時候順口提了兩句,說廠門口聚了不少人。”她夾了一筷子炒菠菜,顔色已經暗了下去,“這是沈家的事。”
“但……婉芝她——”
“她不是我們陳家的人,她隻是你朋友。”母親慢慢把飯送入口中,咀嚼得不緊不慢,“你要小心,這姑娘在做的事很危險。”
蔚青想反駁,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飯桌上靜了下來,隻有風從窗縫灌進來,吹得桌上的燭火輕輕晃了一下。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女仆匆匆走進來,在母親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又遲疑地看向蔚青。
母親放下筷子,皺了下眉:“有什麼話就說吧。”
女仆小心地開口:“外頭來了一個穿着工裝的姑娘,看着年紀不大,長得有點像洋人。”
羅簡。除了她還能是誰?蔚青心裡猛地一緊。
她頓了一下,“說是要我來跟小姐說:黎婉芝被抓進警局了。”
屋子裡的氣溫像是突然低了三度。湯碗還在冒熱氣,蔚青的手卻冷了。
她幾乎是立刻站起身:“我去看看。”
“坐下。”母親沒有擡眼,語氣卻陡然變冷,“你現在出去幹什麼?你頭上那傷還不夠丢人?而且讓人看見了,以為我們陳家也摻和了這場鬧劇。”
“她是我的朋友。”
“她父親是女校校長,母親又是南京姚家的人,那點事頂多關一晚就會放出來。你急什麼?”
蔚青站在原地,手指輕輕顫着。她想坐下,因為她一直是這樣做的——母親已經做了決定的東西,她就這樣聽着,就好了,一切都是最好的,最理智,最合理的。
可她腦海中忽然響起那三道她自己寫下的問題——那台機器會提出的問題:
“如果沒有人理解你,你還會堅持下去嗎?”
會。
“做這件事會讓你傷害到别人嗎?”
我不知道。
“如果你失敗了,你還會承認它是對的嗎?”
會。
她低聲開口,聲音發緊,卻一字一句清楚得如刀尖劃過紙面:“對不起,媽媽。”
她繞過餐桌,步子越來越快,幾乎是小跑着穿過走廊。
風從門縫灌進來,院子裡還未熄燈,夜色像剛剛睜開眼。她拉開門,冷氣撲面而來。
她沒有回頭,隻是披上鬥篷,一把推開朱紅大門,奔入這座城真正寒冷的夜裡。
陳蔚青幾乎是一路跑着穿過半條南州城。
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她的靴跟在青石闆路上踩出細碎的“嗒嗒”聲,像她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重。街角的油燈早已熄了大半,隻有幾家還沒關鋪子的糖水店還亮着昏黃的燈,照得紙窗上映出她急促的影子。
她一路穿過巷口、藥房、小飯館的後牆,直到熟悉的那道墨漆木門出現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擡手敲門時指節發抖,敲了三聲。
過了一會兒,屋裡燭光晃了一下,木門“咯吱”一聲打開。
梁憫初披着一件藏青色的鬥篷,鬓角微濕,像是剛剛洗了臉。他手裡還拿着一本沒來得及合上的《英文文摘》,指間壓着一張寫了一半的校對紙。他看到門外的蔚青,眉心輕輕皺起:“怎麼——”
“黎婉芝被抓進警局了。”她一句話沖出口,像是憋了很久的熱氣,帶着水汽,也帶着驚慌,“您能不能保她出來?”
屋裡的風像是一下子都收住了。
“她肯定是不想讓她父母知道的!所以才讓阿簡來找我!我母親原本都不允許我出來,所以我……”她着急地解釋着,說出口的話都颠三倒四的,“所以我才來找您…我已經沒有别人可以找了…我不是…”
梁憫初楞了一瞬,什麼都沒說,隻轉身走進屋裡。燭光搖曳着照出他背影微僵的輪廓。
他走到寫字桌前,打開最下層的抽屜,取出一個灰布包,小心地解開繩結。蔚青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輕輕踏進屋内。
灰布包裡,是一個皮質的錢袋,鼓鼓的。梁憫初沒數,摸了摸份量,便系緊收口,把它塞進鬥篷内側。
“您……您要帶這個做什麼?”蔚青小聲問,聲音發緊,卻壓得極輕。
他低着頭,一邊扣緊扣子一邊回答:“我也不确定。但我有不好的預感。”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擡頭,嗓音低低的,卻比任何夜風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