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陳蔚青醒來時,窗外正下着一場極細極冷的雨。不是春雨該有的模樣,卻也不再屬于冬。她盯着天花闆發了會兒呆,像是還沒從昨日的撕紙聲裡徹底脫身。
母親病倒了。
那夜的争執像是摔碎了一整個世界。紙張落地的聲音猶在耳邊,母親在幾天後後高燒不退,徹夜嘔吐,最終在一個清晨被醫生診斷為“積勞成疾,情緒刺激過重,需靜養”。
陳蔚青第一次站在母親床邊喂藥時,她幾乎不敢伸手。母親閉着眼沒有看她,卻也沒有躲開——隻是輕輕皺了皺眉,像平日裡對一則不合時宜的傳聞的反應。
自那日起,她便不曾再出過陳宅。
起初,誰也沒有明說她被“禁足”了,連母親也隻是沉默。但她很快就意識到,無論她走到哪,仆人都小心翼翼地注視她;她寫的信、想寄的東西,也總莫名地“晚一天再送”。
但其實沒人阻止她,她隻是不想再出去了。她的整個世界像被收緊了。她也不掙紮,隻是沉下去了——像落在水底一塊安靜的石頭。
她不再去鍋爐房,也不再出現在女中的自習教室裡,更不會再去敲響梁憫初的門,笑着叫他梁老師。日子變得安靜、重複,像一根被人抽空了墨水的筆,書寫着無聲的日常。她幾乎整日守在母親房中,幫忙換湯藥,熬粥喂水,看護夜間的發熱與咳嗽。
夜晚成了她唯一屬于自己的時間。
她會趁燈火将熄、仆人打盹的片刻,在房裡悄悄點起一盞小油燈,捧着那摞始終藏在抽屜最底層的稿紙,把那些被撕掉的重新寫一遍,然後她把最後的兩個問題補齊,最後把她苦思了一個冬天的邏輯計算拼上了最後一塊拼圖。
“如果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承認,你還會去做嗎?”
“你願意為這件事隐瞞你真正的想法嗎?”
她把那些邏輯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計算,像是在與一個沉默的朋友對話。但她卻遲遲沒有将它帶出家門。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不明就裡的猶豫——她無法判斷這機器該歸于哪種世界。是屬于街頭胡同與鍋爐房?還是屬于金碧輝煌的陳宅與沈宅?又或是就永遠藏在紙堆與她心裡就好。
黎婉芝來過幾次。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會笑,會說“我又逃了一節法文課來”,但也明顯收斂了許多。在陳宅裡,她們不再高聲笑鬧,不敢手挽手走在走廊上。她甚至不進蔚青房間,隻在客廳坐一會兒,聊聊大家的近況。
有天婉芝無意中瞥見壓在書頁下的一角的稿紙,問:“你還在做那個?”她隻是點點頭,卻下意識将圖紙收好。
她不知道為什麼不把它交給婉芝,然後沈時硯他們就能完成整個機器了。
也許因為母親還病着,也許因為家中風聲太緊,也許,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有時候她深夜坐在床邊,會想起鍋爐房裡那個光影交錯的角落,想起羅簡試着寫下她人生中第一篇“文章”,想起她問:“如果我寫的不好呢?”而她隻說了:“你可以先試着把它寫完。”
那時她狂妄到以為自己能給出所有答案。
而現在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個資格。
陳家的氣氛也變了。
父親白天在母親床邊安靜坐着,夜裡卻獨自一人寫信、回帖、會客。他在努力補上原本屬于母親那份的“決斷”。
二伯陳叔雲一家從北方搬回了南州,說是為了照顧長嫂,實際上掌管了不少母親生前極為在意的賬目。堂兄陳聞禮也開始頻繁出入賬房,每一次經過她房間,都會略略收斂表情,像是在與一位“不再涉事”的親人保持應有距離。
她心裡明白,母親說的那件事——陳家的祖業最終會被二伯一家搶回去,那件事終究是發生了。
她還記得母親昏睡中那天夜裡,一聲不甚清晰的呓語。
她說:“……别怕,蔚青。”
那是蔚青第一次聽見母親在夢裡說出“怕”字。她想,母親也曾是會怕的,隻是她從不讓人看見罷了。
那夜,她沒有再去點燈,也沒有打開抽屜,隻是靠在椅背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慢慢把她包圍。
她不知道黎婉芝什麼時候會再來,也不知道自己和那台機器什麼時候才會被“允許”出門。她隻知道,自己正在一個緩慢而漫長的黃昏裡,看着太陽慢慢落下。
後來雨終于停在了那天晚上,天沒黑透,風卻大得出奇。
夜已深,窗外的雨聲剛停,還帶點淅淅瀝瀝。陳蔚青靠在桌邊,一手撐着額角,已經坐得久了,背都僵了。她靠在窗前,書頁在桌上微微翻動,像是風中不安的呼吸。屋裡靜得出奇,母親的房間透出微光,藥壺的氣息混着草味悄悄漫開。
忽然,一陣極輕的唱聲從窗外的遠處飄來。
“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
那聲音極低,像是有人刻意壓着嗓子唱,帶着夜雨打濕瓦片的潮意,又帶着一點舊時戲園子的腔調。
她心頭一跳。
是《空城計》。那段開頭太熟了,還是老生調門——不是戲台上的敲鑼打鼓那種熱鬧,而是清冷的單嗓,像是從某個舊年代飄過來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