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沒大亮,院子裡的石榴樹已悄悄冒出幾簇新綠,枝頭挂着昨夜的殘雨,在風中微微顫着。春天将盡,空氣中卻帶着些未說出口的濕熱,像一場将近未近的夏日雷陣。
陳蔚青推開窗,屋外的光薄如蟬翼,照進來時落在書桌的草稿上,紙角微卷。她坐在床邊,披着一件舊外衣,眼神仍有些空。自母親病倒以來,她已經許久沒有走出這個房間。
樓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再是女仆,而是皮鞋踏在木地闆上帶出的重響。那是堂兄陳聞禮。他近來出入賬房的頻率高得驚人,連管家都學會了在他面前低頭應答。她記得前日他路過她門前時腳步稍頓,似是要敲門,卻又什麼都沒做。
有人輕敲門,是仆人,語氣一如既往地溫順:“小姐,陳先生吩咐,今早請您去前廳一趟,說是有客來訪。”
她怔了一下,随即起身。衣櫥裡的衣裳大多已經褪了色,母親不在,她也懶得再去搭配。她随手揀了一件藏青色旗袍,披了件米白外套,簡單梳了頭,推門下樓。
前廳的光比她想象中明亮,祖母留下的鎏金花屏被擦得一塵不染。客已在座,正是她的那剛剛從北方回南州的二伯陳叔雲一家人。
他們坐在母親慣常的位置上,茶壺旁是一本打開的賬冊。她走進去的那一刻,聞禮正低頭寫字,二伯則笑着擡起頭:“蔚青,好些天不見了,氣色看起來倒是好多了。”
她點頭,規矩行禮:“叔伯早。”
二人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陳聞禮淡淡地開口:“父親說,既然嬸嬸身子不好,你這些日子在宅中也清閑,不如來賬房幫着理理些舊賬。”
話語聽起來是好意,卻一句一個“嬸嬸”“宅中”“清閑”,像是把她從“女主人之女”退回成了“客人之女”。
陳蔚青沒有立刻回話。
她站在那兒,望着二人,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那是她從未設想過的一幕:曾經母親掌控的這間廳堂,如今正一點一點地,從她腳下滑走。
陳宅的飯廳很大,窗格極多,春末夏初的天光透進來,落在每個人臉上都有些浮動不定的光影。這日傍晚,連窗棂都仿佛比以往窄了一些,空氣裡沉着一種誰也不願先開的沉默。
叔父陳叔雲坐在主位,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色長衫,領口扣得嚴整。他年紀不算大,講話卻總帶着一種中年人的審慎和分寸。飯桌另一邊,父親像是習慣了此刻的位置,低聲寒暄,時不時點頭附和,仿佛這不是他家的家事,而是别人的茶局。
唐敬微坐在椅子上,她用力挺直腰,就像平日那樣——可誰都知道她現在病的隻剩個空殼,她面色蒼白得可怕,一口飯未動。她幾乎不說話,偶爾擡眼看人,也隻是看一瞬,便又垂下眼簾。氣氛像她一樣薄弱而危險,像是一碰就碎的瓷盞。
蔚青坐得極靠邊,被安排在飯桌最末尾的位置。她明白這不是偶然——不是因為“位分”,而是因為她現在“方便沉默”。
她低頭吃飯,一直沒說話。直到聽見對面堂兄陳聞禮放下筷子,用略帶試探的口氣開口:“這幾本賬冊之前是伯母在管的,我理了理,是不是可以讓我暫時幫忙看着?有些人手和對賬流程我還不熟,管家那邊可以讓他多講講。”
他說話極客氣,句句在禮數之中,可聽在耳裡,卻字字是布局。
父親“嗯”了一聲,又看向母親。唐敬微沒有作聲,手指卻在桌下輕輕動了一下。
“家裡的賬這些年是怎麼分的,你也都知道。”父親陪笑道,“既然你伯母身體不好,聞禮這邊就先幫着盯盯,也算是分擔。”
“這幾日賬房裡人事變動也大,有幾位跟着伯母多年的先生想告老。”陳聞禮話音一轉,又淡淡道,“我想着是不是趁這機會,也該梳理一下人員。新賬法也該推一推了。”
蔚青一聽,終于忍不住擡頭,“可賬房那幾位是母親當年親自挑的,怎能輕易——”
“蔚青。”叔父陳叔雲忽然笑了一聲,聲音裡卻沒有絲毫笑意,“你多半不太懂這些。”
那句話既不重也不急,可就在蔚青開口的一瞬間堵了她的氣。
他笑着說完這句,又繼續撥弄碗中的飯粒,像是剛才不過是提了句天氣。飯桌上的父親也隻是讪讪笑了笑,未置可否。
蔚青咽下口中的飯,竟覺得那飯像是生的。她張張嘴,卻沒再開口。
晚飯後,天色将黑未黑,風卻大得出奇。檐角的風鈴撞得叮叮當當,像是有人輕輕敲打着沉默的時光。
晚飯後的院子裡空無一人,陳蔚青獨自沿着青石小徑慢慢走着。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試圖從方才的飯桌上走出來,從那個她被安排在最末席、沉默無聲的角落裡走出來。
她還記得飯桌上,二伯陳叔雲端坐主位,父親在旁邊笑着應對,母親沉默,虛弱地支撐着,一言不發。陳聞禮低聲與管家談着賬冊、人事、家資,每一句都不動聲色地越過了她。她隻是剛剛開口說了幾句想法,陳叔雲隻是笑了一笑,說:“你多半不太懂這些。”然後一筷子夾起菜,像是擋住了所有回音。
那句話像是陳叔雲随手撣落的一粒灰塵,可就那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