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陽光落在陳宅的回廊上,連瓦縫間都透出一絲不耐煩的熱意。蟬聲在枝頭連綿不絕,像是一種不眠的提醒。
叔父已經接管陳家的生意個把月了,看上去一切都四平八穩,但陳蔚青知道他在嘗試用一切手段抹去母親的痕迹。
黎婉芝也已離開多時。前些日子,她才收到婉芝從法國寄來的第一封信,紙張上還帶着船艙潮濕的痕迹。那信是婉芝剛剛下船時寫的,字裡行間都是對未來的好奇與雀躍,而她讀它時,已與那些情緒隔了好幾個緩慢而沉悶的月亮。
此刻,陳蔚青坐在母親床邊,掌心托着一隻瓷碗,低頭輕吹着藥面浮起的熱氣。唐敬微斜倚在枕上,臉色依舊蒼白,卻不再像早前那樣嚴重。窗外的風掀起窗紗,日光斑駁地照進來,她緩緩睜眼,凝視着女兒,忽然開口:“你不該一直圍着我轉。”
蔚青一愣,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她将瓷碗擱在一旁,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能有什麼别的事呢?”
母親望着她,那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卻比病重之前更有神:“你自己知道的。”
蔚青低下頭,幾乎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陳蔚青再次踏進鍋爐房時,陽光正從高處斜斜落下,透過老舊屋頂的木格和縫隙,将光影斑駁地灑在地闆上。
空氣中仍帶着潮熱的鐵鏽味,還有些許焦油混着煤灰的味道,像一封尚未寄出的舊信,滿滿當當寫着她從前的日子。她走過那張她曾經用的桌子,手掌在欄杆上一滑,落下一層浮灰。
機器就靜靜地躺在那裡。
那機器比她想象的大一圈,占了鍋爐房角落的整整一張操作台那麼寬。外殼是淺褐色的木紋,有些地方還能看到釘子釘入時的痕迹。上面排列着整整齊齊的一排按鍵。靠近輸出區的,是一台改造過的打字機組件:擊鍵杆早已不再用于人手敲擊,而是接入了一組經過設計的電磁推杆,每根連杆上都編号清晰,隻待信号觸發。中央的邏輯電路由一整塊玻璃闆蓋住,底下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金屬觸片和小型繼電開關,像是某種靜靜潛伏的經絡。旁邊的軌道上放着一張可能是測試用的打孔的長條紙帶。
“每張卡的打孔代表一個布爾變項的取值,按你設定的第幾個問題,它就會運算邏輯電路,打字模塊來輸出回答。”沈時硯突然出現在她身後,聲音裡不帶一絲驚訝,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
她轉過身,看到沈時硯倚在牆邊,一身皺巴巴的白襯衣,袖口卷到手肘,發尾被汗水打濕。他眼神中帶着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種久别重逢的放心。
陳蔚青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發緊:“這是…成品?”
“當然,我們的成品。”他笑了一下,又低頭看着那台機器,眼神像在看一件活物,“我們測試過幾輪了,按你設計的輸入輸出邏輯,能連着運轉不出錯三十次。你想不到吧,它真能‘回答問題’。”
她沒說話,隻走過去,輕輕撫過機器的表面。那種沉甸甸的存在感,讓她忽然像是被什麼穩穩接住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蔚青姐!!”
一個聲音帶着夏日的風撲了進來,下一刻,羅簡撲進她懷裡,整個人挂在她肩膀上,笑得像剛從陽光下跳進水裡。
“你終于回來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把這台機器當枕頭睡了!”她笑嘻嘻地說,身上帶着新洗棉布的香氣。
陳蔚青被她撞得一個趔趄,卻沒推開,隻是愣愣地笑着回抱了一下。她已經太久沒這樣被人毫無保留地親近過了。
“我還在練字哦,”羅簡驕傲地擡起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我都快抄完一整本字了!哥哥說,我要再努力點,就可以考科舉當狀元了!”
“那你不是得等清朝回來嗎?”沈時硯在旁邊打趣。
羅簡撇撇嘴:“他胡說八道,我才不考那個,我要當記者!你們都做機器,我就用它寫報道,把你們的發明登上報紙!”說完,她還揮舞了一下手臂,像是在街頭演講。
這時,羅熾南也走進來了,倚着門邊,沒說話,隻是低頭看着那台機器,嘴角淡淡地揚起一點弧度。
他終于開口,聲音不輕不重,“你們真做出來了。”
陳蔚青看着他,眨了眨眼,糾正他,語氣很平靜:“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