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申時未至,天卻已陰沉沉的,像是有雷未落。
陳家大宅西偏樓的議事廳今日格外整肅。廳中陳設一如往日,靠牆擺着紫檀木案,靠北正中懸着一幅“慎獨以治家”的墨匾。東側牆上嵌着洋人股東送來的鍍金時鐘,分針已走至刻度“VIII”。
這是陳家每季度一次的股東大會,平時由唐敬微主持,自她病倒以來,便由叔父陳叔雲代掌主持之權。
今日到場者,除陳家名義上的家主陳仲雲,以及如今真正執掌實權的陳叔雲、陳聞禮父子外,還有數位陳家多年倚重的老成幹員——大多在賬房、貨行、通商等事務中任職已久,是支撐陳家内務運轉的核心人物。
此外,還坐着兩位洋行股東代表:一位來自“羅茲洋行”。另一位則是“普裡斯特家族”的遠親,與陳家在南洋時期有舊日生意往來。二人皆衣着考究,神色謹慎,那位羅茲洋行的代表中文略顯生硬,但好的是交流尚無大礙。
而角落裡一個位置還空着,像是有意遲到,正如這場夏天的驚雷一樣。
廳中人各據其位。父親坐在右席,面色不明,指尖不停摩挲着手邊的一頁文書。叔父居中主位,神情如常,深色長衫搭配西裝馬甲,眼底不見波瀾,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中。他身旁的堂兄陳聞禮,已經習慣了這類場合,衣着筆挺,姿态從容,面對衆人頻頻颔首寒暄,嘴角含着一抹分寸拿捏得極好的笑意。
“各位稍候,蔚青小姐應也快到了。”父親忽然出聲,語氣溫和,卻隐隐帶了幾分遲疑。
叔父笑着接話:“不急。她若要來,自會來。若不來……也不妨。”
他語調不輕不重,一句無意的随口話,卻悄悄畫出一道邊界。幾位股東對視一眼,面色各異。
就在此時,大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
不是快步,不是匆忙,而是一種極穩極輕的節奏,仿佛每一步都經過計算。
下一秒,門被仆人推開。
陳蔚青走了進來。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旗袍,剪裁幹淨,腳步從容。手裡隻拎着一個素色小布包,一看就知道,沉甸甸的,裝着不尋常的東西。
衆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她。
叔父眉梢一動,聞禮的微笑微微收緊,父親則似有所覺,身子向前傾了傾,仿佛終于要從被動旁觀中抽身。
廳中人未言,鐘表輕響。
陳蔚青在那個空位落座,輕輕放下手中的布包。她擡眼一望,衆人神色盡收眼底——熟稔的,戒備的,漠然的。她心中卻無波瀾,仿佛這一幕她早已演練無數遍,隻等這一刻的“開場鑼聲”。
“既然人到齊了,”叔父陳叔雲微笑開口,舉手示意賬房呈上報表,“我們照例,先說上季賬目。”
賬房幾名年輕夥計躬身上前,将厚厚幾疊賬本、報表依次分發至各股東席前,香簽還帶着燙印痕迹,散出微微油墨氣味。
“本季香料出口較前一季略升八點四,尤其是特級丁香出貨數破曆史記錄。”堂兄陳聞禮接過話頭,笑道,“我們在三月确立了南昌隆為新合作方以來,貨路順暢、運價平穩,利潤也有所回升。”
他話音一落,羅茲洋行代表的布魯克先生點頭附和,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慢吞吞說:“Yes,這個合作,是……wise decision,wise decision。”
股東席一時間一片附和之聲,氣氛穩穩朝“會議例行結束”那個熟悉方向推進。
陳聞禮翻開下一頁報表,話鋒一轉:“此外,下季度我們打算擴大與‘南昌隆’的合作。對方願意提供長期低價供貨合同,且願承擔部分運輸成本。”
“從财務角度看,這無疑是穩中求進的策略。”他說得不疾不徐,語氣帶着成竹在胸的平穩自信,“這一點,我想在座幾位洋行代表,也都會認同。”
布魯克先生笑着點頭,普裡斯特家族的那位代表則隻是微微一聳眉,似是聽懂了,又似還在咀嚼言語背後的含義。
堂兄話音剛落,廳中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衆人循聲望去。
是王伯。那位久居幕後、被視作“已退之人”的賬房老先生,是王伯——那位久居幕後、被視作“已退之人”的賬房老先生。原本今日并無他出席之份,然而因陳家現任賬事主理以“身染微恙”為由請辭席位,便由王伯代為赴會。他手裡不緊不慢地翻着一本舊賬,目光落在賬頁上,語氣卻極平靜地道:“‘南昌隆’這行,我聽都沒聽過。”
這句話說得不重,卻像一顆石子落入平靜的湖面。
廳中頓時微微一靜。
陳聞禮笑容未變,微一颔首道:“王伯年歲大了,未必聽過這幾年新起的行号也是常情。況且我們與他們目前合作順利,未有一事失誤。”
“哦?”王伯手指摩挲着賬頁,頭也不擡,“未有一事失誤?”
他擡起眼,望向聞禮,語氣仍舊平和,“可我記得老陳家規矩,供貨商起用,須有兩人擔保、賬房監核,方能錄入主賬。此例,改了嗎?”
聞禮微不可察地頓了頓,片刻後緩聲道:“眼下局勢不同,老規矩未必合時。”
陳蔚青卻緩緩站起,語調清冷如霜:“未必合時,還是未必合你所需?”
她先看了一眼王伯,眼神裡有一絲笃定的緻意。然後,她轉向全場。陳叔雲此時終于擡眼,看向她,好像再看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
“諸位,我并無冒犯之意。”她站起身來,輕巧地将布包緩緩推至桌中央。
“隻是既然談到‘合作方’,我想補交一份資料,供諸位參考。”
她眼神在場中一掃,落定在洋行兩位代表身上,語氣忽然變得極其沉靜而清晰,語調也刻意放緩,像是怕他們聽不懂一樣:“——因為,這批貨裡,出了問題。”
她話音落下,廳中一瞬鴉雀無聲。窗外突然一道驚雷劃過,然後下起瓢潑大雨來。
陳叔雲眉頭微皺,神情未變,隻緩緩吐出一個字:“蔚——”
他尚未出口第二個字,父親陳仲雲忽然出聲打斷:“我倒是認為,聽聽也無妨。”
聲音不大,卻穩穩地蓋過了叔父的話。
陳叔雲轉頭,第一次露出明顯的錯愕,盯着自己這個一向不管事的兄長。他眯了眯眼,聲音壓得極低,像蛇信穿過牙縫:“你這個……靠女人的軟蛋,倒真是會藏牌。以前靠敬微,如今敬微倒了,又靠起女兒來了?”
陳仲雲不動聲色地回望他:“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當然不懂。”陳叔雲幾乎咬牙,聲音仍低,“我才是最像大哥的人。你不過是個隻會寫詩寫情書、在洋行送酒瓶子的浪蕩子——你還真以為陳家是傳給你的?要不是大哥意外早逝,你怎麼能坐在這裡?”
陳聞禮聽到這話,神情一震,似想攔,未能及時開口。陳蔚青卻輕咳一聲,打斷兩人。
她聲音不大,語調卻穩穩地插入了空氣之中,劃開這一場家族内部的龌龊紛争:“伯父,還請自重。”
她擡眼,眼神冷靜:“股東大會,是議事之地,不是陳家長輩的比高會場。”
“再者,若真要比,我還真不怕丢這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