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得筆直,語調平穩,卻帶着一種極鋒銳的棱角,一字一句都不帶火氣,卻勝似火焰。
“因為我敢把賬攤開了講。”
她掃視衆人:“而不是藏在香料袋底下,讓别人去替你們吃虧。”
雨聲越來越大,所有人都望向那個站在桌前的年輕女子。
陳蔚青輕輕拉開那隻素布小包,指尖極穩,像是演練過無數遍的動作。
她先抽出一張油紙包好的賬頁,平鋪在桌面上,壓角用的是陳家賬房專用的墨玉鎮紙。
“這是過去三個月,丁香入庫與出貨的賬目。”她語氣平靜,“賬上寫着每月固定結餘五十斤損耗,各位可以看看。”
她指了指最上面的一行:
入庫:1200斤,出貨:1150斤,結餘:50斤。
“這樣的記錄,從四月、五月、六月——一直到上周,都是一模一樣。”她翻開下一頁,指尖落在那一串整齊得近乎機械的數字上,“每一次損耗,都是‘剛剛好’的五十斤。”
她擡頭看了一眼衆人:“可香料不是别的,每批的運輸路程、倉儲溫度、入庫時間都不同——真正經驗老到的香商都知道,哪有這麼一緻的‘損耗’?”
陳叔雲沉聲開口:“你一個小姑娘,懂什麼叫損耗?賬房有專人核對,自有流程——”
“那我便講流程。”她幾乎是接着他的話落下,一點縫隙都不留。
她從包中抽出第二張文件:“這是一份庫房實錄,由倉庫許叔親手簽字記錄。記錄顯示:那批标注為‘1200斤入庫’的丁香,實到——1120斤。”
廳中一靜。
她把文件遞過去,由人一一傳看。
“差了八十斤。”她繼續,“可賬面卻寫着‘1200’。這八十斤從哪來?”
她微笑了一下,從包中取出第三份單據:“這是一份‘補貨調撥單’。補貨來源:南昌隆貿易行。”
她将這張單據與賬本重疊擺好,又輕輕打開了随包帶來的一隻紙袋,取出幾小包香料,一一排在衆人面前。
“這些,是我親自從倉庫每批香料袋中抽取的樣本。請各位試聞。”
布魯克先生小心地打開一袋,用手指沾了少許香末放在鼻尖,略一嗅,便露出疑色:“
This is, undoubtedly a defective product.”
“次焙貨。”普裡斯特家的代表慢慢補了一句,語調含糊,卻帶着不易察覺的嘲意,“下腳料。”
陳叔雲臉色開始變了。
“蔚青,你這是——”
“我還沒說完。”她打斷他,神色淡淡。
“我本以為,這隻是南昌隆偷工減料,可後來我發現——這‘低等貨’并非用于普通渠道。”她擡頭,一字一頓地說:“它被發給了陳家的老客戶——黃太太。”
此言一出,陳聞禮臉色唰地一白。
“黃太太的‘極品丁香’一向由我們最早入庫的頭香‘壓鍋’制成。”她語速忽然加快,“可這次,她所收那批丁香,在倉庫登記裡,是‘第十七、十八批次’——也就是最晚入庫,品質最劣、香味最淡的那批。”
“為什麼要把最次的香,發給最挑剔的老客戶?”
她看向陳聞禮,語氣平靜,“黃家是你未婚妻那邊的親戚,這批貨,是你親自安排發出的。”
陳聞禮強撐着鎮定:“這隻是調貨上的誤差——”
“你親自蓋的章,我手裡有副本。”她擡手,啪地一聲,将一份蓋有陳聞禮私章的貨調批文攤在桌上。
“你以‘補貨名義’引入劣貨,混入出貨,再以新供應商之名虛高價格,回流賬外貨款。損耗從未存在——它隻是你隐匿貨差、私設陰賬的遮羞布。”
她語調陡轉,目光淩厲如刀:“你們打着‘穩中求進’的名頭,把陳家百年聲譽當成你自己圈錢的跳闆——你可知道,一旦被查,我們将無法再向南洋輸出任何一批香料?”
全場死寂。
那位布魯克先生慢慢放下香包,輕輕說了句:“This is... serious.”
陳叔雲猛然起身,喝道:“你胡說!你一個黃毛丫頭,也敢在這放肆污蔑——”
“那就請叔父解釋。”她轉頭,淡淡道,“為何賬目上的‘審查批文’,都是以您的名義批下的?”
話音一落,桌上的幾份文件又被推到衆人面前。
陳仲雲這時緩緩開口,聲音如鐘:“賬蓋的章,是你陳叔雲的字。你還要狡辯?”
陳叔雲臉色鐵青,喉頭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
王伯此時緩緩起身,低聲卻字字分明:“我提議——即刻中止與‘南昌隆’的一切合作。”
另一位老賬房也起身:“我附議。”
一位管貨的老先生站起:“蔚青小姐既能查出此事,應予權責——主持後續内務整頓。”
“我附議。”
“我附議。”
廳中一時間聲音此起彼伏。
她靜靜站着,望向衆人,聲音清亮,毫無顫意:“我願擔此責。”
她頓了一下,望向叔父與堂兄:“也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