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十月,北方的天已轉涼,而南州的雨季仍未止歇。陳宅後院的月季花被連日陰雨打得東倒西歪,泥地上滿是花瓣殘葉。陳蔚青站在窗前,看着水珠順着檐角滑落,滴在石階上,像是節奏淩亂的鼓點,敲在心頭。
桌上攤着一摞報表,是這兩個月香料鋪的銷售清單——空白多得驚人。
“日本人的東和商社香料大量傾銷,價格壓到市價三成以下,已經壓得幾家小行号關門。”王伯皺眉說道,聲音不高,卻重如石落,“若再不應對,我們年底可能連賬面都撐不住。”
“東和那邊怎麼說?”她低聲問。
“今天上午,他們托人送了口信。”王伯将那封薄薄的信攤在她面前,“說可以合作——由他們統一定價,我們來做渠道分銷。”
陳蔚青沒有立刻說話,隻盯着那信紙半晌。
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貴方若願與東和商社通力合作,本社願以穩定價格供貨,且承擔部分關稅、運輸事宜,唯貴方需确保不對外出售自家香品。定價、宣傳及包裝,皆由本社統一設定。”
她盯着那行“皆由本社統一設定”時,眼皮微跳了一下。
“這不是合作,”她輕聲道,“這是投降。”
空氣一時凝滞。
王伯低低歎了口氣,沒有接話。
屋外雨勢未歇,門外忽然響起叩門聲。
“小姐。”女傭阿鳳推門探頭,“剛收到一封信,是從上海來的。”
蔚青一愣,忙接過信——是羅簡寄來的,是她去上海之後的第一封信。
信封微濕,紙張泛着潮氣,一看便是路上經了好些波折。她小心拆開,展開信紙,羅簡跳脫稚氣的字迹映入眼簾:
蔚青姐:
我真的到了!是真的!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電影的時候我說的嗎?我說“要是我能演哪怕一秒鐘的那種角色就好了”——我現在在這裡了,在上海,在那個他們都叫“冒出來就可能發光”的地方!
現在我和六個姑娘住在法租界邊上一條小街上,一起擠在一間小屋裡,屋子不大,走路都要側着身,但我睡在窗邊,窗戶打開的時候,可以聽到街對面的留聲機在放曲子。還有人在唱洋歌,我去問,唱歌的那人說這首歌叫“日升之屋”。樓下是一個賣糖炒栗子的攤販,晚上睡前還能聞到香味。
我睡靠窗那張床。床頭那堵牆有點花了,可一擡眼能看到一點點黃浦江的光。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就醒了,看着那一小塊水光一點點從灰白變成銀色,我都覺得自己是做夢。
我每天都去劇組跑龍套。第一天我穿得不合适,被場務罵了,還摔了一跤,膝蓋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緊張得把台詞念錯,導演讓我站到最角落。可第三天,有個副導演跟我說:“你長得挺漂亮的。”
他說他記得我的名字。
我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心跳得像要跑出嗓子眼。我知道這也許什麼都不代表,但我還是忍不住覺得……是不是我真的離那個“可以被看到的自己”近了一點點?
我每天都很累。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在巷口買一碗三分錢的馄饨,一邊走一邊吃,吃到一半還得趕快跑過去候場。
但我不怕累。我在這裡,好像每一步走出去,都是真的離夢想近了一點。
也許過幾天我還得演死人,還得被人喊來喊去、穿别人的鞋、念别人的話,可我還是覺得開心。
有的時候,有人在街口曬衣服,陽光打在那些舊戲服上,風一吹,它們就像真的活起來了。那一刻我覺得——我也可以。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成功,也不知道是不是終究隻是個夢。但我想試試看。
蔚青姐,我會一直寫信給你們的,婉芝姐在法國,我不知道怎麼往西洋寄信,如果你寫信給她,記得一定要轉告我的事。
你們要保重,還有,幫我照顧哥哥,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真的被印在銀幕上,我一定先寫信告訴你們。
羅簡
民國二十年·上海
信讀完時,已是傍晚。
天色壓得低沉,像是要落雨,東風從窗縫灌進來,吹亂了桌上的香料賬頁,也吹皺了她本就不安的心緒。
桌燈未點,屋子裡昏暗一片,隻有那封信——那封帶着少女筆迹與糯米漿味道的信紙,在陰影中亮得近乎柔和。
蔚青将信折好,放進抽屜,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她坐了一會兒,盯着那抽屜出神。
這些天來,她一直陷在一團沉悶的漩渦裡。
東和商社的貨單一張張送來,香料庫存像積水一樣堆着不動,賬本上的數字越來越難看,連那位素來支持她的王伯,近日說話都帶上了幾分含糊。
有人開始低聲說,是不是要換條路;有人說,合作也未必不是條生路。
她壓住一切情緒,日複一日地翻賬、見人、試香料,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差分毫,可就是覺得,心裡有塊地方,越來越像捂久了的濕布,發着悶氣,又無處揮灑。
——直到這封信。
那些夾雜着馄饨味、街巷風和落日光的字句,就像是從上海吹來的一陣風,把她心底那口蒙塵的井蓋輕輕掀開了一點。
“她真的在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啊……”她喃喃道。
這一刻,她忽然想找個人說話。
不是在賬房,不是在貨号,不是那些日常生活裡需要小心翼翼分寸拿捏的地方。
而是一個可以安靜坐下來、不用解釋、不用防備的地方。
她拿上抽屜裡的信,披上外套,拿起雨傘,腳步輕巧地穿過廊下,掠過微濕的青磚地面,越過一盞昏黃的光,在夜色中輕輕敲響了梁憫初的門。
她在門口等着,腳步聲越來越近。上次站在這裡,是什麼時候了呢。她想不起來了。
“誰?”門内傳來一聲溫和的詢問,聲音不高,帶着慣有的沉靜,像是從書頁間飄出來的音節。
她頓了一下,說:“是我。”
門後沉默了一瞬,緊接着,“咔哒”一聲,門開了一條縫。
梁憫初探出身來,一身居家的素灰布衣,眼神裡帶着剛從書頁中抽離出來的微微驚訝。
“蔚青?”他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這麼晚……出什麼事了嗎?”
她擡起手,舉了舉那封信,臉上浮起一絲勉強的笑:“羅簡寄來第一封信,我覺得你應當想…知道…”
梁憫初怔了一下,随即微微點頭,沒有多問,隻溫和地側身讓出一條光影斜斜的路。
“進來吧。”
她走進去的時候,他順手把門輕輕帶上,動作一如既往地克制、安靜。她順着他指的方向往裡走,進了他的書房,屋内燈光柔和,書桌上攤着一本翻開的小冊子,墨迹未幹,筆仍橫在一旁的硯台上。整間屋子帶着紙張、墨香與夜色混合的清冷氣息。
她低聲說了句:“打擾了。”
他回以一笑,眼神溫潤,仿佛從來沒有将“打擾”兩個字當真。
她在靠窗的木椅上坐下,手指還輕輕握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一隻漂洋過海的小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