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雨聲被厚厚窗簾擋在外面,床頭的銅燈投下昏黃光暈,如一小團遲遲不肯熄滅的餘燭。
唐敬微靠在枕上,臉色蒼白如紙,氣息綿長。她醒着,卻未睜眼。手中握着那條陪伴她多年的絲帕。
陳仲雲坐在床邊,眼神裡沒了平日的散漫,反而像一塊慢慢被磨亮的老玉,沉着、沉默。陳蔚青站着,望着床上的母親和床邊的父親,心頭泛起一陣酸。
“這事……”他說着,嗓子低啞,沒有看向任何人,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你别摻和了。”
“這種時候,就該男人出去應付。你們女兒家家的,湊什麼熱鬧?”
他語氣不重,卻有種古舊的、被時代沖刷過的倔強。
陳蔚青一愣。
父親從不說這種話。哪怕别人說她“不守規矩”,他說得最多的不過是“随她去吧”。他雖然不曾引以為傲,但也從未攔過。
她轉頭看母親,卻見那雙病中幹枯的手輕輕擡起,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撫上父親的臉。
陳仲雲愣了一下,低頭看她,眉眼忽然軟了下去,像是一個遲遲不肯卸甲的舊兵,終于在某個瞬間低下頭。
蔚青忽然明白了。
她愣了一下,聲音幾乎脫口而出:“……可是爸。”
父親這番話,不是要管她,也不是要勸她,是在替她預備“退場的理由”。
他想代她赴那場與東和商社的談判,想以家主、長輩、男人的身份——替她擋下世俗與政治的所有鋒芒。
他想在風暴來臨之前,用自己這個“看起來最不牢靠”的人,把她護在身後。
她喉嚨發緊,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從哪裡勸起。
“爸,我不怕。”她終于低聲開口,像小時候把電話機拆了,站在書房門口低聲認錯一樣。
“我也知道,談不成會有後果。向日本人低頭…更是…”
她直視他,眼神卻從未這樣堅定:“但如果我現在退了……以後他們就還是會說:‘她果然還是靠她爹’。”
“我站出來,至少——他們得認我。”
陳仲雲沉默着,他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自己的女兒,更甚于股東大會上甩出證據那時——那個在母親陰影下長大、曾經倔強又敏感的小女孩,已經站在他面前,一步步長成了另一個當家人。
他喉嚨動了一下,似想開口,卻終究隻吐出一句:“你真要去?”
蔚青點頭:“我得去。”
“那你記着,”陳仲雲語氣很輕,像是回想起什麼東西,“别人說什麼你都别聽,隻要你媽還在,你就得像她一樣——站得直,坐得穩。”
蔚青低聲應着:“我記得。”
唐敬微這時忽然睜開眼,聲音虛弱,卻含着久未展露的笑意:“她說得對。”
她轉頭看向丈夫,“你忘啦?我當年接手時陳家的生意,外面都說‘女人能管什麼生意’,結果呢?”
她笑着,像年輕時那樣,語氣裡有一絲得意,也有一絲不舍:“結果他們都得聽我的。”
陳仲雲苦笑一聲,輕輕扶住她的肩:“你别說話。”
“你别攔她了。”唐敬微卻緊緊握住他的手,“她走的這步路,不比我那年容易。”
陳蔚青站起身,朝父母深深鞠了一躬。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怕一開口,就再也收不住眼淚。
她要走到門口時,母親忽然又開口:“蔚青。”
她回頭。
“王伯說,他覺着你和我很相似。”她笑了笑,笑聲又弱又輕,“但我還是覺得,雖然你是我的女兒,但我們真是一點都不相似。”
“媽!”蔚青猛地回過頭,“這是什麼…意思?”
“你比我…強多了…”
蔚青愣住了,她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應該像她曾經教過的禮數那樣,謙虛地說“過譽了”,還是該像小時候一樣驕傲的仰起頭,然後撲進媽媽的懷裡?
她最後什麼也沒做,隻是點點頭,然後笑了一下,眼眶泛紅。
“嗯。”
陳宅夜沉如水。
她從母親的房間出來時,衣襟還帶着一點檀香的氣息,混着床頭燈的暖色,在皮膚上停留了一段時間才散去。
雨已經停了,但地面仍潮,水珠從檐角滑落,打在青磚上,聲音像極了她此刻的心跳:不快,卻分外清晰。
她沒有回房,而是直接穿過垂花門,推開了賬房的後門。
王伯、季老、還有兩個老賬頭已經等在那兒。桌上攤着厚厚一摞賬本、舊年合作備忘、稅率對比、進出口執照複印,還有幾頁泛黃的外文電報。油燈微晃,他們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像一群沉默的看守人,守着一場看不見的戰役。
“我需要東和商社三年前在北港吞并‘林記行’的記錄,還有陳家母親在十六年前與英商‘羅蘭兄弟’的那份合同副本。”她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越詳細越好,明天我用得上。”
沒人反對。
王伯隻點了點頭,轉身從最上頭的櫃子裡抽出一卷線裝賬冊:“有備着。你娘那個時候每一筆談下來的合約都叫我們備兩份,一份賬房,一份她自己藏在銅鏡後頭。”他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後來你娘說,不是為了備查,是為了讓你長大以後有得看。”
陳蔚青接過,指尖不動聲色地顫了一下。
季老從另一本賬裡翻出一頁單子:“這就是那年林記行賣身投靠,給了三成股權、換五年品牌緩期——到第五年,‘林’字還沒改掉,整個字号已經沒人認得了。”
他把紙啪地一攤:“就是這路數。若這次陳家真與東和合作,一年後,‘陳記’這個名,還在不在市面上……不好說。”
屋裡一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