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在她眼裡跳了跳,她忽然輕聲道:“我記得小時候,母親談生意回來,總會讓廚房做一道菜。”
“陳皮鴨。”王伯接話,不等她說完。
她擡頭看他。
“那年她跟英商羅蘭兄弟打交道,初一上門談,初九才定下條款。她一共吃了三次這道菜。”王伯低笑一聲,“廚子已經做好了。”
幾人移步到廚房,廚師見幾人來,忙把那道陳皮鴨端上來。父親也從樓上的卧室走了下來,坐到她身邊。
醬香入骨,鴨皮酥而不焦——味道和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
她坐在桌邊沒有說話,隻有王伯、季老、和她的父親同桌。沒人說這是“送行”,卻人人像在備一場征戰。
席上無人多飲,連父親都隻小酌幾杯——他以前常常喝多,但今夜,他也克制得像一個随時要走進戰場的老兵。
吃到末了,王伯低聲說了一句:“你母親那年,跟英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來,不是來聽你們報價的。’”
陳蔚青放下筷,望向他,眼神明亮,像是燈火落入深井:“那我明天,也該先準備好一句開場白了。”
沒人回話,但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氣氛沉,卻不亂。
戰前最後的夜,是靜水深流。
雨下到半夜,窗棂上映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聲。
陳蔚青在自己的卧室裡,遲遲未入睡。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急促卻壓抑着音量的敲門聲。
門外是阿鳳,小聲說:“小姐,電話——電話局那邊剛接過來,說是洋人的電話打進來……找您。”
蔚青一愣,連忙起身:“找我?”
“是,是洋人……但說得是中文,生意有些耳熟。”阿鳳聲音更低了,“電話在前廳,已經接上了。”
她匆匆下樓,風裹着濕氣從窗戶吹進來,帶着晚雨未歇的氣息。
前廳裡燈光昏黃,老式電話安靜地躺在案幾上,線圈繩微微晃動。她走上前,拾起聽筒,聲音有些不确定地試探:“喂?”
那頭沉默了一瞬,旋即傳來一道熟悉又溫潤的聲音,像從遙遠的舊夢中浮出:“蔚青?是你嗎?”
她怔了一下,呼吸像被什麼拽住了,下一秒幾乎脫口而出:“婉芝?!”
“是我。”黎婉芝輕輕笑了,語氣溫柔卻透着一絲緊張,“我花了三天才讓國際電話局幫我接通,巴黎這邊現在是上午,你聽,還有車聲。”
“你瘋了……”蔚青輕輕笑了,鼻腔卻澀得發酸,“你怎麼打得通的?不是說……歐洲電話撥不過來嗎?”
“能。”婉芝答得平靜,“但要翻很多山,過很多海,找很多人。”
屋外風聲呼嘯,陳蔚青倚着桌沿,眼睛望着那盞舊燈的燈罩,聲音也像被拉得很輕:“你那邊好嗎?”
“也還好吧。”那頭傳來她坐下來的聲音,“學校剛開學,我選了一門現代戲劇課,一門中世紀法語,還選了寫作。每天走去校區要穿過一條街,早上會有烤面包的味道。”
“聽起來像童話。”蔚青低聲說。
“其實也挺累的。”婉芝笑了一下,“我最近睡不好,夢裡常夢見南州,夢見我們在中學的後門吃綠豆糕,還有……鍋爐房。”她聲音放輕了些,“阿簡怎麼樣?”
蔚青一怔,低聲道:“她的信我們收到了。她說她很好。”
婉芝沒再追問,隻低低地笑了聲,帶着一點點沙啞的夜意:“那就好。”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小會兒。那邊忽然傳來鐘聲,隐約是教堂的整點鐘響。
“蔚青,”婉芝忽然輕聲說,“我聽說了——日本人的東和香料商在南州做得很兇。有人寫信給我,說陳家可能也要……加入分銷。”
“是。”蔚青閉了閉眼,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你在撐着,對不對?”
“我……”她聲音微顫,低頭看着自己揪緊的手指,“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撐下去。”婉芝的語氣忽然堅定,“你一定要撐下去。”
“因為我知道你會撐下去。”黎婉芝像是按住了什麼情緒,語調卻如利刃劃開夜雨,“你是我們中間最能做事的那一個。你是陳蔚青。”
陳蔚青怔住,良久沒說話。
黎婉芝放輕聲音:“你記得我們中學後門牆上刻的那行字嗎?”
“你說哪一行?”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蔚青忽然笑了,眼眶卻已泛紅:“可我不會著文章。”
“但你做到了前面的。”
那頭忽然傳來電話局催促的電鈴聲,打斷了這通短暫卻灼人的通話。
“我要挂了。”婉芝輕快地說,“還有人等着排隊呢。”
“婉芝。”蔚青終于開口,聲音有點啞,“你還會再打過來嗎?”
“我不知道。”她笑着答,“但你放心,我會寫信的。”
“好。”蔚青低聲道,“我會等你。”
電話斷了,嘟的一聲,像是小提琴的最後一根弦,被月色輕輕撥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