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那封皺巴巴的信,他遲遲沒拿出來。直到很久之後,才從鬥篷裡摸出一頁沾了水漬的信紙。
“這是她的。”他把信遞給陳蔚青,“你看吧。”
那封信寫得極短,像她最後一次在世界上留痕:
“如果那台機器能回答‘我到底算什麼人’,它會怎麼說呢?
哥,對不起。
我再也演不了主角了。”
信上貼着,那張已經泛黃的紙帶。上面寫着兩個字,近乎諷刺的:
“去做。”
最後沒人得償所願。
“那台機器就這樣靜靜地擺在那裡,沒人得償所願。我沒能留下母親,沈時硯沒能去成北平,羅熾南沒能給妹妹一個好的生活。”
羅熾南想把他們那個機器砸了,因為那張他覺得間接害死了他妹妹的紙條——“去做”。沒人攔他,但他後來自己沒忍心下手,那東西就一直躺在那裡,像一具裝着他們未曾說出的哀悼的殼。
“那玩意一開始就不該造。”
“There is a house in New Orleans,
They call the Rising Sun.
And it is been the ruin of many poor girl,
And oh god, I am the one.”
夜雨将南州的街道洗得發亮,清晨第一縷光落在報攤的玻璃罩上時,一份嶄新的小報已經擺上了最顯眼的位置。
頭版标題是手寫體印制,字迹鋒利,黑體加粗,占滿了整整一欄:
《一個不該死的人》
署名很小,隻一個字,印在最下角——“青”。
沒有副标題,沒有宣傳廣告,也沒有其他新聞内容。整張報紙隻有這一篇文章,從頭到尾,整整三大欄,像一份沉默的回響,又像一場無法終止的控訴。
文中并未提到名字,也沒有直接描寫,但字裡行間早已把真相寫得清晰:一個南州來的女孩,在上海的聚光燈下試圖成為“被看見的自己”,卻在夜色中墜落于無聲的街角。她是演員,是碼頭的孤兒,是工人,是工人的妹妹,是一個什麼也不确定卻仍願意奔跑的人。
文章最後一句是:
“她還是一個有天賦的作家,她說:‘我會寫的!’。我們卻沒能為她留住一條可以寫下去的路。”
陳蔚青坐在印報間時,天還沒亮,機器轟鳴聲蓋過了心跳。她盯着紙張一頁頁吐出,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地印在那些墨香未幹的頁上,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盜火者,偷來一點光,卻遲了一步。
那是婉芝離開後,她第一次重新啟用那份報紙。
報紙上沒有讨論劇目,沒有詩歌,也沒有那些哲學思辨,隻有一篇文章——《一個不該死的人》。
永豐紗廠後面的倉庫門半掩着,牆上貼着一張粗糙的手繪标語:“工人夜校·抗日經濟讀本·今晚八點”。紙面被雨水打濕又風幹,邊角卷起。
羅熾南在倉庫裡搬紙箱。箱子裡裝的是新印好的工人勞動法小冊子和一疊疊未經審查的傳單——全是學生們自發印刷的。他親自盯了油印,從配紙、校對到最後的分發,一絲不苟。黑市上的人勸他别太沖:“你還真把你自己當工人了。”
他說:“那不然呢?我不是工人,還能是什麼?”
夜校剛散,他把剩下的冊子一捆一捆裝進袋裡,遞給幾個年輕工人:“你們往白石橋送,别走主街,繞後巷。”
他語氣平穩,不緊不慢,像早已習慣。那幾個工人接過袋子,有個年輕的偷偷問:“哥,你以前真是…混黑市的?”
他沒應,隻擡頭看了他一眼,像是笑了笑,又像沒笑。
晚上十點,廠區樓頂。風很大,他站在邊緣的位置,身後是層層鐵皮房頂,腳下是南州冬夜的燈火。
他一邊看着那份報紙,一邊一支接一支點煙。
風把火光吹得忽明忽暗,像記憶裡破舊戲台上的燈。
有個老工人走上來,把圍巾裹緊了些:“熾南,你在看什麼?”
他沒回答,把報紙對折,折得整整齊齊。老工人看到上面那個标題——《一個不該死的人》。
“……你認識寫這報紙的人?”老工人問。
羅熾南站了一會兒,終于低聲道:“不止。”
沈時硯捧着那份報紙坐了許久。他沒有立即讀,隻是一遍一遍地撫過那行字——“一個不該死的人”。
讀完後,他什麼都沒說,把報紙對折收好,夾進了他筆記本最内頁。
他去鍋爐房裡看了看那台沉默已久的機器。
他沒開燈,就這樣站在鍋爐房的黑暗裡,站了一夜。
幾周後,陳宅前廳響起越洋電話鈴聲。
阿鳳慌慌張張跑上樓,說:“小姐,是巴黎那邊,說是黎小姐……”
陳蔚青接起時,電話那頭先是一陣嘈雜——像是穿越了海底的風暴,然後,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從電話線另一頭擠出來:“蔚青……我……我收到了那張報紙,還有……那些信和遺書……”
是婉芝。她聲音哽咽得快說不出話,隻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在,我不在她身邊……”她帶着哭腔的聲音忽高忽低,“我不該…我不該鼓勵她去演電影…不該…”
她哭了整整五分鐘,陳蔚青一句話沒插,仿佛隻是一具接聽器。
最後,那頭突然傳來另一道說着法語的男聲,然後是蹩腳的中文:“時間到了”。
話還沒說完,長音嘟的一下,電話就被切斷了。
陳蔚青站在電話前,沒挪動一步,像一塊石頭一樣,一直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