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鍋爐房那扇破舊的鐵門吱呀作響。光影在他們身邊跳動,像是有什麼早已沉睡的東西,在這一刻蘇醒。
陳蔚青看着眼前這兩張熟悉的臉,忽然覺得這幾年所有的奔波與痛苦,都變得輕了一點點。
不是因為它們過去了,而是——
她不是一個人在記得。
不是一個人在活着。
她嘴角微動,沒有說話。
沈時硯走進來,順手在椅子上坐下,熟悉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她也走到最近的那張椅子旁邊坐下。羅熾南靠着舊爐台,拿出一根煙叼在嘴邊,沒點火。
鍋爐房靜了。
光在屋中緩緩移動,投下三道斜斜的影。鍋爐房裡靜了很久,直到陽光漸漸西移,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長,才有人開口。
“你這次回來,是暫住?”羅熾南問,語氣不重,卻聽得出一絲探問。
沈時硯搖了搖頭,嗓音淡淡的:“不走了。”
陳蔚青看他一眼:“北平不要你了?”
他笑了笑,眼神在光影裡柔下來:“是我不要北平了。”
“怎麼?”她問得很輕。
“前幾個月還在講課。”他說,“有一次上完課,一個從湖南來的學生比我還前地沖出教室。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外面下雪了,想去看看,他說:‘沈先生,我今天第一次見雪。’”
他頓了頓,像是還記得那個學生說話時的神情。
“他說完這句話,我站在教學樓前面,看着北平的雪……忽然就想起你們。”他看向陳蔚青,又看向羅熾南。
“想起那時候我說,等有一天一起去看雪。”他看着陳蔚青,仿佛在确認她是否還記得,“但後來她死了,你們各忙各的,我在北方……就好像那個承諾也跟着沒了。”
他聲音放得極輕:“可那一刻我忽然很确定——我不想一個人看完那場雪。”
陳蔚青的手在膝上微微收緊。她低聲說道,“你這個人,表面看起來是最淡的,心裡卻記得最牢。”
沈時硯笑了一下,沒反駁,隻是低聲說:“所以我就回來了。”
“回來也好。”羅熾南說完,歪頭看着窗外的光線,“我在夜校那邊講‘八小時工作制’。以前我一看書就頭疼,現在也不會了,可能是講久了,練出來了。”
“你也成‘老師’了?”沈時硯打趣。
“哪能比得上你們讀過書的。”他咧嘴一笑,“但工人聽我說話,不嫌我啰嗦,我就一直說。”
“你是會說的,我可聽工人們都喊你叫‘老大’呢。”陳蔚青忍不住笑出聲來,眼角卻有些酸。
“那你呢?”沈時硯轉頭看向她,“撐着這麼久,累不累?”
“累。”她如實回答,“但不能倒。”
“日本人的生意越來越猖狂,那些小字号倒了一家又一家。可陳家還是得撐着。”她淡淡說着,“日子難,但日子還在過。”
她頓了頓,輕聲補了一句:“至少比四年前安靜些。”
沈時硯沒有接話,隻是微微點頭,仿佛将這句話收進心裡。
鍋爐房的光暗了一些。
“外面天快黑了。”沈時硯說,“你們要走嗎?”
“再坐一會。”陳蔚青輕輕開口。
羅熾南沒答,也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于是三人靜靜坐着,像是三根燈芯,隔着時間、隔着歲月,在這間舊屋子裡,一起亮了一下,又一起停留在黑暗降臨之前最溫柔的那一刻。
三人坐了一會,然後相繼告别,陳蔚青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慢慢被縫補起來,她走在路上,突然換了個方向。
她一路穿過老城區。腳步不快,像在赴一場很久以前的約。
她走到一座老式磚木樓前,門口石階上落着些許枯葉。她擡手,輕輕敲了三下。
不多時,門從裡面吱呀一聲被推開,梁憫初出現在門内。
他還是穿着一身淺灰色長衫,領口整齊,神情寡淡,和以前一模一樣。屋裡燈光溫黃,他站在門内,眼神清朗,如舊劇本中剛落場的溫吞角色。
他看見她,沒說話,隻點了點頭。那一瞬間,好像時間在他身上從未走過。
陳蔚青輕聲說:“……沈時硯回來了。”
他眼睫輕輕顫了下,低下頭,像是确認,又像隻是避開那過于沉重的眼神。然後他輕輕“嗯”了一聲。
許久,梁憫初才緩緩開口,聲音低而沉穩:“都會回來的。”
那聲音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門邊的光照在他身上,把他影子拉得老長。他微微側身,讓出一個方向。
“進來喝口茶吧?”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于是她踏進門檻,把和這些年積壓的風雪和傷口都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