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這樣平靜地流動着。
南州的木棉花謝了又開,街邊的茶館換了招牌又換了老闆,永豐紗廠外那條舊軌道終于鏽死,再也沒有火車路過了。
沈時硯留在了南州,在南州的大學教書,講幾門電機原理,學生們一開始總害怕他不苟言笑,後來才知道這位沈老師溫和得很,甚至有點呆呆的,連講錯了都會低聲跟自己說“沒關系,再想一想”。
他搬出了沈家,搬進了大學的狹小的宿舍,樓下的貓冬天會躲進鍋爐房,他常給它帶一塊點心,說是“替她喂的”。
黎婉芝也從巴黎回來過,但不久又回去了。
她已經不像從前那個總是興緻勃勃講文學戲劇的女孩子,穿得更淡、更靜,舉止比以前更沉穩,但一開口,還是那個婉芝——她捧着從巴黎帶回來的點心盒,對蔚青說:“你看,這個包裝是不是特别像簡畫的那張小畫?”
那年八月,他們四人一同去了城郊。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山頭,樹木雜亂,風一吹草就倒下來一大片。他們帶了一塊素白的石碑,是蔚青托人刻的,字也不多:
“羅簡之墓。
碼頭之女,戲台之魂。
一個不該死的人。”
他們沒有焚香,也沒有放鞭炮。隻有風穿過枝葉,發出細微的聲響,仿佛那個女孩還在唱那首舊電影裡的曲子,唱得不準,卻唱得認真。
黎婉芝在墓前蹲了很久,眼圈紅了也沒哭出來,隻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沈時硯放了一本寫滿筆記的小本子,是她教他識字時用過的那一本。他說:“這是她寫的第一篇文章,我替她抄了一遍。”
羅熾南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碎銅币,說:“她小時候說要拿錢買戲服的,結果每次都被我搶走。”他低頭,把那幾枚錢一枚枚放在碑前:“還她。”
陳蔚青最後站在碑前,許久沒說話。風吹過她的發,她才低聲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都做了些努力。雖然不多,但……我們還活着。”
風突然大了一些,像是誰在山那頭笑了一下。
那一刻,他們終于像是正式,跟那個一直牽挂在他們心裡的女孩,道了别。
再後來,就是盧溝橋的槍聲。
1937年夏,南州街頭的報紙開始一張比一張沉重。
陳蔚青坐在桌前,望着最新一批電報,手指輕輕摩挲桌邊,心跳有些亂。她知道,那個一直往前推着他們的時代,終于徹底撕破了遮羞布,不再僞裝和平。
他們五人,在這個夏天,分别走上了不同的路。
沈時硯走得最快。
那天深夜,他敲開了陳宅的門。
“我要走了。”他說,神情平靜,“這次是真的走,抱歉,這次不能聽你的。”
“去哪?”蔚青說,她突然發現有些害怕。
“延安。”他說,“他們那邊需要人做技術支持,電機、密碼破譯,還有工廠搭建——我都能做一點。”
“那裡…很危險。”她說。
“是啊。”他低頭一笑,“但總得有人去,不是嗎?”
她沒有勸,也沒有挽留,隻是頓了一下:“你一個人去?”
“有人來找我。”他擡頭看她,“我很早以前就想去做點真正的事。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圍在我身邊,誇我年輕有為,但其實那麼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成了什麼。”
她怔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忽然叫住他:“時硯。”
“嗯?”
“我們會在見的,就在紗廠的鍋爐房。”她說得平靜,“我有預感,就跟之前一樣,就跟你從北平回來那天一樣。”
他笑了笑,仿佛那是理所當然。
羅熾南是第二個做出決定的,他從來沒想過要走。
那天是紗廠月末結賬的日子,陳蔚青從賬房出來時,在樓梯轉角看見他坐在樓下的石階上,抽煙。他身上的工裝沾着一點粉灰,袖口挽到肘,一如往常。
“我聽說了。”她走過去,站在他旁邊,“他們在查你。”
“查我?”他笑了一聲,煙霧在鼻息間晃了一晃,“他們查的人多了去了。”
她沒笑,沉默了一會:“你想好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危險。”
“嗯。”他點頭,像是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我留下。”
“我不是說你留下,我是說你組織大家幹的那件事……”她環顧四周,還是沒敢說出“地下抗日組織”這個名詞。
“那是我該幹的事。”他掐滅煙頭,擡頭望向天色,“這幾年我跟工人們一起念書、印傳單、教他們識字……但你也看到了,有時候光是知道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