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人多。以前在黑市混的時候,能搞來一車香料、也能找到印刷機、藏人、送信、散傳單的人。”他站起身,神情比平日更沉穩了些,“我們已經有了夜校,有了工會,下一步,就是……換個名字。”
她看着他,眼裡有什麼東西微微晃了一下。
他頓了頓,輕聲補了一句:“她走的時候,我什麼都沒能做。現在該有人做事了,我總該做點什麼。”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朝紗廠後門走去。
陳蔚青沒有追上去,隻是望着他背影一點點沒入傍晚的光影裡。
風吹過來,像是誰低聲說了一句“記得我”。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低頭,許久才歎了一句:“……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第三個做出決定的是梁憫初。
那天是一個陰天,南州街頭的風有點怪,吹得樹葉晃晃悠悠,像要落又不肯落。陳蔚青收到梁憫初的信,說請她赴一聚,落款沒有署名,地址是一間舊書屋。
她過去時,門虛掩着,院中竹影斑駁,像是許久沒人走動過的地方。她推門進去,他已經坐在一張長條桌旁,低頭攤着一本書,像剛剛翻到某一頁,也像在等她。
“來了。”他說,語氣溫溫的,沒有起身,像四年前教書時每一堂下課前的最後一句。
她點頭,在他對面坐下。茶已經泡好,水面漂着幾片幹檸檬葉。
“最近……南州不太安穩。”他輕聲道,“我過幾日準備回香港。”
陳蔚青沒有立刻答話,隻把杯子轉了一圈。茶還溫着,她低頭聞了聞,沒喝。
“香港那邊……”她說着,沒說完,隻轉而問,“你自己去?”
“暫時是。”他頓了一下,“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的話,那就是兩個人。”
“什麼意思?”
“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她心頭一顫,這句話居然矛盾的既沉重又輕盈。她意識到,如果在十八歲那年,老師問出這句話,自己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可現在,這個問題隻像是遠方飄來的一陣風。
“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最近不少人在動。”他停頓了下,“我會做一點……”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南州的消息,需要一個中轉站,去到重慶、去到延安,香港是最好的選擇。“
她沒有說“我跟你一起”,隻是看了他很久。窗外有人喊賣菜,聲音細細遠遠地飄進來,她忽然有些恍惚。她發現老師還是那個人,那個溫柔的、正義的、理智的人。
隻是她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不能走。”她回答,然後輕輕一笑,“但是,老師,你不知道我曾經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我知道。”他像是搶答一般回答了她,又頓了頓,忽然道,“我很高興你沒再等了。”
最後是蔚青自己。
軍隊入城那日,南州街口貼滿了新政布告。字印得密密麻麻,口氣卻溫和得近乎誠懇:恢複商業秩序、保障工廠運作、禁止暴力掠奪……像一封寫給“未來和平”的請帖,隻是那紙張太白,白得幾乎晃眼。
陳家名下的幾處産業——香料倉、木行、還有紡織廠,很快就接到了“合作”通牒。負責來談的人西裝革履,自稱“兩國貿易振興聯盟”的事務所代表,說話極有禮貌,甚至還帶來一瓶酒,說是“敬陳家”。
她沒有接那酒,隻是靜靜地聽完他們的話,一言未發。
她心裡很清楚,這不是什麼振興,隻是把南州最後的心跳掏出來,換上另一種節律。而她若答應,陳家會“安然過冬”,若不答應——她瞥了一眼廊下伫立的家仆、賬房、還有那幾個一直跟着她的老人、還有父親——那就不止是她一個人的事了。
那一夜她沒睡,在書房坐了一整晚。風翻着案上的舊賬本,每一頁紙上都寫着數字、重量、香料名,一行行的墨迹像是母親當年留給她的叮囑。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母親曾經走到的位置——甚至更遠了一點。但她無法再做出那個決定了。
第二天清晨,她找來陳聞禮。
她并不是有多信任那人,但他是唯一合适的人選,他聰明肯幹,雖說貪婪了些,但至少絕不會做出賣國求榮之事。她看着堂哥,一字一句地說:“從今天起,陳家歸你管,要是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先是一愣,旋即低聲道:“你這是……?”
“你放心,”她聲音平穩,“我隻是換一個地方做我能做的事。”
她沒再多解釋,怕一解釋就軟下去了。
三日後,她從後門悄悄離開,走的是老商路——南州通桂林的小道。那年正值初冬,木棉葉落了一地,沿途的山村被晨霧吞沒,腳下的泥濕得幾乎粘鞋。她背着一隻黑布包,裡面是幾本書,一套舊衣,還有一些零件。
沒有旗幟,沒有誓言,沒有送别。
但她知道,她不是流亡,而是遷徙。
她要走的那條路,通往重慶,通往那些聲音和手——那裡的紙張還在印,那裡的學校還在講,那裡的青年還在反抗,還在默默把手伸進火裡。
她不知道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十八歲那個會說“我想讓世界聽見我”的小女孩。
她不再等世界聽見她了,她會主動走進去。
走進風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