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玫瑰
——葉芝
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你在我關鍵的時刻擁抱我吧;那兒,
這些在聖墓中或者在酒車中,
尋找你的人,在挫敗的夢的騷動
和混亂之外生活着:深深地
在蒼白的眼睑中,睡意慵懶而沉重,
人們稱之為美……”
二十來歲的少年身姿落拓。
玫瑰為之注目,這是棵幹淨挺拔的白楊樹,沒有長在她曾走過的戈壁,而在古南街道、江州師大、葉芝的講座上,以他稚嫩、謙遜、溫和的一切,搖撼了她的心。
我喜歡幹淨,而他是幹淨本身,我是指氣質。
玫瑰轉而想到自己:恰如來時的櫻花被暴雨打落,混合洗地的泥水沖進下水道裡,腐爛發臭。
她骨頭裡有些冷,忍不住環臂抱了一下自己。
“顯然你的時刻已經到來,你的飙風猛刮
遙遠的、最秘密的、無可侵犯的玫瑰花?”
陳慰結束朗讀,階梯教室掌聲雷動,他音色偏溫文,吐字又标準,念起詩來情感豐富、頓挫有緻,連玫瑰都覺得他能吃播音這碗飯。
“你在錄音?”他坐下時問。
“嗯。”玫瑰邊點頭邊說:“錄回去慢慢聽。”
“哦——”
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玫瑰想了想,解釋說:“别誤會,我錄的是講座的内容,已經從開頭錄到了現在,我有用,要回去寫專欄。”
“哦。”陳慰笑了,“我沒誤會。不過——”
他彎下腰,下巴磕在桌面上,手像白玉做成的扇骨,将錄音筆的收音口輕輕掉轉,錄進他的聲音,似在跟人吐露某個愉快的秘密:“你好,我叫陳慰。耳東陳,安慰的慰。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玫瑰。”玫瑰挑起下巴,示意他往下看黑闆上的闆書,“我姓白,所以叫白玫瑰。”
他側過臉來,眼睛剛好對上她垂落下來的視線。
窗外幾時風雨如晦,雷鳴不已?
而他說的正是: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玫瑰有片刻的懵,接着醒轉過來,先是耳根子蹿紅,随後是微微的臉紅。
她說:“不好意思啊,我是個文盲,聽不懂。”
玫瑰是如此會掃興。
雷聲滾滾,暴雨鋪天罩地。
玫瑰收了傘躲進公交站台,502路公交車遲遲不見蹤影,她無聊地握着長傘的木柄,傘尖兒抵在地上轉來轉去,像一朵不斷盛開的墨藍色的花。
傘是陳慰借的,講座結束後衆人堵在門廳,紛紛給舍友發消息請求支援。
大學生的友誼單純美好,有的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來了,有的還在跟室友讨價還價。
“一杯奶茶成不?不行?!大哥,我要是感冒了我們整個寝室都跑不脫好吧!”
……
“嗚嗚,金金你快來啊,打雷了,姐妹害怕,妹妹回寝室給你買小蛋糕。”
……
玫瑰是校外人士,小學妹室友外出,隻有陳慰的室友接了電話,說來送傘。
人群中穿棕色大衣,戴細邊眼鏡兒的男生憑借身高優勢鶴立雞群,幾乎是瞬間就看見了同樣具有身高優勢的陳慰,朝他點了點頭。
小學妹又開始興奮了,“林空?!傳說中曆史系的掌上明珠?!他抱的是兩把傘嗎?陳慰學長和林空學長不會是同一個宿舍吧?”
玫瑰眯細眼睛,心想師大男生的顔值還真是高,女生也乖。
林空眉宇間有一種蔚然而深秀的氣質,跟霍步青有些相似,都能用“儒雅”二字形容,卻又有差别:霍步青是雅勝于儒,林空是儒勝過雅,霍步青有一種閱盡千篇的虛懷若谷,而林空身上的那種曆史的沉澱感才稍顯端倪。
林空走到陳慰面前時多看了玫瑰兩眼,聲音有種一本正經的淡然:“逆子,我掐指一算說有雨,你不信,怎麼不幹脆把‘寶貝孫子’淋壞了去樓下換兩個不鏽鋼盆?”
‘寶貝孫子’指的是陳慰拿在手裡的相機。
“你不是來了嗎?傘給我。”
陳慰拿過墨藍色長傘又轉手遞給玫瑰,順便遞出手機說:“加個聯系方式吧,這把傘是我的,到時候好還我。”
“那我這把呢?”小學妹眨巴着眼睛問。
“愛心驿站那裡順的,天晴了記得放回去。”
“好的!謝謝林空學長!”
玫瑰想要那把愛心傘,又怕還傘很麻煩。
“那你怎麼走?”她問陳慰。
人有四個,傘卻隻有三把。
“和我爹擠擠,”陳慰開玩笑說:“我們去綜合樓交材料。”
“好。”
“那加個聯系方式?”
“可以。”
“我能加一個嗎?”小學妹弱弱地舉手,“想加美女姐姐的~”
于是玫瑰去江州師大一趟,意外擴列了兩個好友。
“轟——”
一輛川崎重機從左邊的車道疾馳而來,騎車的人像亟待俯沖的黑色大鳥,兇猛淩厲,他身側鼓起勁風,将雨線悉數扯斷。
玫瑰往裡站了些,怕濺起來的水會弄髒别人的傘。
沒承想重機車遽然改道,刹在她面前,大鳥單腳踩着黑皮軍靴撐在路肩上,單把頭盔轉過來,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雨打在防霧頭盔上,伏城一身水汽淋漓,站台裡的人卻隻有褲腳被輕微濺濕。
她今天穿的白襯衫的領子上别着一串紅紅的漿果,與暗紅的格紋馬甲交相呼應,高腰牛仔褲系的編織腰帶,勾勒出少女緊緻的腰線和姣好的身材。
如果忽略掉她眼神裡的戒備——跟那天她擋在他身前時一模一樣——她甚至手摸到腰後,他知道那裡有瓶防狼噴霧,還是他教的。
玫瑰沒認出伏城,甚至,他吓到她了。
伏城想起他下午騎車經過古南街道,透過書店外牆的那面玻璃,并沒有看到像往常一樣窩在藤椅裡看書的女孩,他有些擔心。
刹好車走進書店,她也沒在書架附近。
霍老闆從樓上下來,正巧撞見将一本情愛小說翻得嘩啦作響的青年人,渾身都透着股戾氣。
“你找誰?”霍步青如是直覺。
伏城像草原上野生的豹子,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警惕地轉向聲音的來源:隻是書店的老闆,看着弱不禁風,沒有威脅。
“我不找人,随便看看。”
他說完想走,霍步青說:“随便看看的話,你去右手邊的第二列書架,那裡有武俠小說。”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隻是随便看看,伏城又走過去對着那列書架亂扒,最後抽出一本金庸的《神雕俠侶》,期間不小心蹭掉了一張卡片。
他把卡片撿起來,那是一段書評,寫字的人習慣将筆畫帶一點彎鈎——他認得她的字,因為她給他寫明信片。
“字好醜,誰寫的?”
“《神雕》嗎?是我店裡新招的圖書管理員,那是她的書架,小白的字也算不上醜吧。”
“那她人呢?”伏城緊張得咽了下喉嚨,繼續說:“我有不要的字帖,可以送給她練字。”
“她不在,去師大聽講座了。”
師大旁邊的那條街正好是休哥的散打館,伏城跨上川崎機車,打算去那裡碰碰運氣。
不下雨的話,他原本是打算“碰巧”跟學委偶遇,順道送她回古南街道。誰知道天空炸響驚雷,雨點子越砸越沉,他怕她沒帶傘,淋了雨容易感冒。
直到他看見玫瑰撐着一把傘,從師大的校門裡走出來。他才剛闖進雨裡就被雨淋了個渾身濕透,一言不發還吓到了她。
他隻是想久别重逢,該跟她打個招呼……但好像天氣不太行,他太髒了。
最後伏城隻悶聲悶氣地說了句“對不起”,也不管她聽沒聽見,跟着腳下一轟,箭一樣破雨而去。
玫瑰則松了一口氣,一念覺得下雨騎車很危險,一念又覺得自己怕不是遇到了神經病?